摘 要:水是一种自然界的物质,但是却被中国文化中的儒家和道家赋予了不同的哲学意蕴,而这种不同的哲学意蕴对后来的文学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苏轼就是其中的一位,以此来研究苏轼的人生和他的创作,将有特殊而耐人寻味的发现。
关键词:儒家 道家 水 苏轼
先哲们早就在探索“水”对于人类的意义和价值——不仅是从生理需要的角度,更是从精神追求的角度。被称为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的泰勒斯就认为,万物皆由水而生成,又复归于水。在中国,约写于公元前4世纪左右的《郭店楚墓竹简》中,就有《大一生水》篇,篇中说:“大一生水,水反辅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天地者,大一之所生也。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时,进而成□□□□万物母,一缺一盈,以纪为万物经……”(《郭店楚墓竹简》)所谓“大一”,即“太一”、“太极”,是古人心目中至高至极派生万物的本原,而“大一”却需要水的辅佐,才能成天、成地,成万事万物,可见水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极为崇高的。其实,对于水的重视在中国古代典籍中触目皆是。《易》曰:“坎为水,润万物者,莫润于水。”《礼》曰:“水之于人,亲而不尊。”《管子》曰:“水者,地之血气。”《淮南子》曰:“天下之物,莫弱于水。”于是,水这样一种本来属于人的生存的三大要素之一的物质,一变而成为人们解释自然、阐发思想、寄托情怀的重要载体,或者说成为一种具有哲学和美学意味的意象。当然,水总是那个水——潺潺的溪流、平静的湖泊、汹涌的江河、澎湃的大海,但是用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去面对同样的水,却可以产生不同的哲思,生出不同的感慨。于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两大流派就让我们领略了儒家的水和道家的水的不同风采。
儒家由孔孟开创,儒家的水自然源自《论语》和《孟子》。检读《论语》,其中谈及水的地方很少,但是有两处却特别引人注目,一处在《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另一处是在《论语·子罕》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第一处,我们发现孔子既关注山,也关注水。据《尚书·大传》载:“子张曰:‘仁者何乐于山也?’孔子曰:‘夫山者,萁然高,萁然高则何乐焉?山,草木生焉,鸟兽蕃焉,财用殖焉,生财用而无私为,四方皆伐焉,每无私予焉,出云风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合,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以飨,此仁者所以乐于山者。’”孔子从山中所体悟到的是“无私”,是“和合”。那么从水中孔子又体悟到什么呢?据《荀子·宥坐篇》载:“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何也?’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问,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孔子从水里体悟到的是珍惜人生,不断进取,勇往直前,百折不回。他的这种从水中所得到的精神激励,影响了他的弟子和后人,这就是曾子所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夺也。”“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子罕》)这就是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如果说儒家之水充满刚毅之气,催人奋进的话,那么道家之水又如何呢?
道家由老庄开创,道家之水源自《老子》和《庄子》。《老子》虽然只有五千言,可是其中谈到水或是与水相关的话题却不少。水的第一个特点在老子看来是“不争”,《老子·八章》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苏辙在此注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天一生水,道运而为善,犹气运而为水也。二者皆自无而之有,去道未远,故可名之善,未有上于此者焉。道无所不在,水无所不利,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地也;空处湛静,深不可测,善渊也;挹而不竭,施不求报,善仁也;圆必旋,方必折,塞必止,决必流,善信也;洗涤群秽,平准高下,善治也;以载则浮,以鉴则清,以攻则坚强莫能敌,善能也;不舍昼夜,盈科后进,善时也。夫有不善而未免人非者,以其争也。水惟兼此七善而不争,故无尤矣。”(魏源《老子本义》)“不争”的意思还在于,当人处于困厄、困难之中时,安之若素,泰然处之,此时人虽然处于下位,但是精神上却是“百谷王”,因为“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老子·六十六章》)庄子也有相似的观点,庄子讲“相忘乎江湖”,讲“坐忘”,(《庄子·大宗师》说的也是淡情寡欲、随物而变的不争之道。水的第二个特点在老子看来是“柔弱”,《老子·四十三章》中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子·三十六章》中说:“柔弱胜刚强。”《老子·七十八章》中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王弼在此注道:“虚无柔弱,无所不通。无有不可穷,至柔不可折。”(王弼《老子道德经》)在老子看来,水表面上非常柔弱,但实际上最为刚强,这里的刚强倒不是说水去冲击、摧毁什么,以显示自己的刚强,而在于水“至柔不可折”,水以其柔弱而能承受一切,甚至超越了一切。因此,任何打击都不能使之屈服,都能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去对待。与老子有着思想渊源的庄子这样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庄子·天道》),而具有水这种品质的人就是庄子所称道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庄子·田子方》)的真人。
苏轼是人生经历和思想感情都极为复杂的文人,诚如前人所说,儒释道对苏轼都曾经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又不是平均用力的,而是根据苏轼人生境遇的差异,此消彼长。为官得意之时,儒家思想占据上风,遭贬失意之时,释道思想占据上风。苏轼写《前赤壁赋》正处于后一时期,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正是人生最为失意之时。苏轼之弟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这样说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又说:“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而陶渊明之诗则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显然,身处黄州的苏轼,其思想情怀更接近道家(还有释家),王水照先生称他为“外儒内道”,这是切中肯綮的。那么,我们在《前赤壁赋》中如何去体察苏轼的心境呢?苏轼一生似乎都与水有缘,杭州为官,有西湖作伴,被贬黄州可泛舟长江,再贬至儋州,则枕海而眠。所以,他一生写了很多与水有关的诗文。“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饮湖上初晴后雨》)写西湖之柔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写长江之壮阔,“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写大海之澄明。如果说这些主要是描写水的话,苏轼也有借儒家对水的寄托来抒发情怀的诗句,“长江滚滚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次韵前篇》),“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在这些诗句中多少透露出苏轼年轻时那种“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赴密州》的壮志豪情。但是,被诬“谤讪朝廷”,而贬谪黄州时的苏轼,同样面对滚滚长江,他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前赤壁赋》一开篇就把我们带进了这样一个场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是一个浩瀚而又平静,苍茫而不乏空明的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泛舟,可以吟诗,也可以歌唱,自由惬意,无挂无碍,仿佛可以“羽化而登仙”。这时,他从幽幽的长江之水中看到了一群人的面孔,而在这一群人中最让苏轼心动的是曹操,是那个当年“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孟德,是那个不仅能吟诵“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更能高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一代豪杰。这些人物,虽然早已被大浪所“淘尽”,但是他们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中的“乱石”和“惊涛”一样,强烈地撞击着读书人的心,激起了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壮志豪情,想当年,苏轼不就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之下,走上仕途的吗?苏轼的想法在文中是借客人之口来表达的,后人有的说此人是杨世昌,有的说是李委,其实完全不必坐实,甚至根本没有考证之必要,因为苏轼用的乃是赋的常见手法——主客问答,文中的主与客并不实指生活中的两个人,而是苏轼内心在进行交流、辩驳甚至斗争的两种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外化。如客人所说,在苏轼心中曾经有过的一种人生观和价值观,是不断追求和进取,以建功立业为人生之最伟大的目标,哪怕人是如此渺小,人生是如此短暂,但也要“不舍昼夜”地去奋斗。然而,当苏轼再次俯身细看江水时,三国时期那些雄健而威猛的面孔似乎一一隐去了,眼前所见还是那种“水波不兴”、“水光接天”的水,而苏轼本人也从历史中回到现实,回到身处黄州的境况之中。这时另外一个苏轼就浮出了水面,于是心灵的另一方就开始说话了:“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你以为水与月在消长,你以为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其实水与月何曾消长过,而人与人又何曾有本质的区别。那种想去争时间、抢生命的人,其实根本不明白“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人何必去争高下、求发达呢?你看水,不争不抢,静静地处于低凹之地,不是一样活得自在而宁静吗?清风轻拂水面,月光映照水上,水与天融通,人与自然合一,岂有比这样更美好的人生吗?当人真正做到心静如水的时候,激愤不见了,豪情也不见了,看上去显得似乎是最柔弱的样子,但在这柔弱背后却是百念不生,杂质全无,是任何打击都能承受的柔弱,达到道家所说的“柔弱胜刚强”的人生境界。心灵之水由波卷浪涌到风平浪静,道家的水战胜了儒家的水,苏轼心灵变得恬淡而宁静。
(秦安利 江苏如皋高等师范学校 226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