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说过,每首诗都应当写明创作的时间,这对了解诗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华南虎》表现的那种情感只能从那个历史时期的特点去体会。就我个人来说,我当时只能这么写老虎,而当时奇遇似的让我看见了这只虎,而这只虎与我当时的境遇何其相似啊!
——牛汉
人教版七年级《语文》选录的《华南虎》,是“七月派”诗人牛汉“文革”期间的作品。鲁迅先生说,论作品一定要顾及作者的全人。中国古代也有“知人论世”的说法。解读作品必须密切联系作家生活经历与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牛汉也一直认为:“任何一首真正的诗,都是从生活情境中孕育出来的,离开产生诗的特定的生活情境是无法理解诗的。”“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有一种史诗的痛感。”“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文革’期间我在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写的那些诗,如果把它们从生活情境剥离出来……就很难理解那些诗的意象的暗示性与针对性,很难理解产生那些情绪的生活境遇。”
一
牛汉,原名史成汉,1923年出生,山西定襄人,4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是“七月诗派”的重要成员。1955年因“胡风事件”的牵连,遭到两年的拘捕囚禁。“文革”期间,又被关入牛棚,从事强制性体力劳动。70年代初期,他创作了不少作品,真实地抒发了处于人生低谷中却不屈不挠、勇于抗争厄运的坚忍。其中著名的诗篇有《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巨大的根块》《半棵树》等。相对于他40年代充满反抗的火力的诗篇,这些诗章语调比较平静,但在字里行间仍然蕴藏着强烈而深沉的反抗精神。
《华南虎》作于1973年6月,是文革时期“地下潜在诗歌”之一,发表于《诗刊》1982年第2期。当时诗人在干校劳动改造,一次去桂林,他无心流连于南国的青山秀水间,感叹道:“在美丽的山山水水面前,我写不出诗来,我没有描画纯净的自然美的情绪。我的心灵似乎更容易被那种辽阔与壮美的境界和大自然中某些能够引人震惊的、在困境中坚毅不屈的现象或生态所触动。”有意味的是,诗人恰巧在动物园里看见了一只趾爪破碎、鲜血淋漓的被囚禁的老虎。“我们走进园内。炎炎如火的阳光,蒸烤着一个个铁笼,里面大半是蟒、蛇,还有几只猴。在最后一排铁笼里,我们看到了这只华南虎。它四肢伸开,沉沉地睡着。我看到血淋淋的爪子,破碎的,没有爪尖。最初我还没有悟过来,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动物园的老虎,牙齿、趾爪都要剪掉或锯掉。这只虎,就用四只破碎的趾爪,愤怒地绝望地把水泥墙壁刨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绝命诗似的版画。”这只老虎的形象强烈地触动了诗人的情思,这不正是自己以及像自己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处于逆境中仍不屈不挠、英勇抗争的知识分子吗?诗人说:“桂林动物园的这只虎,给我的灵魂以震惊的是它的那几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还有墙上带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点爆了起来,当时我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绝大部分学员都已回京或分到别的城市,我是属于少数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不待说,情绪是异常沉重的。”回到干校后,他写下了这首诗,诗人以华南虎为象征,真实而深切地表现了自己在困境中不屈的人格和对自由的渴望。牛汉说:“生活境遇的危难和心灵的抑郁不舒,更能激发一个人对命运抗争的力量,而诗就是在这种抗争中萌生的。”
二
这是一首抒情诗,通过对一只被囚禁于铁笼中的华南虎的悲惨境遇及其对这种境遇的不满和抗争,表现了一颗不屈的灵魂和顽强的斗争精神、对屈辱的摒弃和对自由的热切渴望与向往。华南虎是这首诗表现的主要形象,它有美丽的容貌和强健的形体,但它被囚禁于人类的铁栅栏——紧闭的牢笼中,远离了原本属于它的自由乐园——广袤的苍苍莽莽的山林。“斑斓的面孔”“火焰似的眼睛”,华南虎骨子里蕴藏着涌动的威严,对围观它的人类表示蔑视与冷漠。“安详”“卧”“一概不理”,是的,高傲的灵魂怎么能向世俗低头呢?人们可以从肉体上摧残它,但终究禁锢不住那高傲而不屈的灵魂。
为自由而抗争,“灰灰的水泥墙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虽然徒劳,却英勇无畏, 而且永不停息。它决心不屈不挠、无怨无悔地抗争下去,因为只有抗争才是它活下去的全部精神寄托和现实意义,才是它高贵灵魂的有力呈现。没有抗争,就没有希望。面对这个不羁的灵魂对于人类卑劣灵魂的拷问,我终于明白:被囚禁于铁笼中的不是一只普通的老虎,而是一个不屈服、不苟活的高尚的生命。在它面前,对它进行摧残和打压的人类是多么地庸俗和可笑。因为“华南虎”深切地告诉我:在艰难和困厄中,应该高昂头颅,勇敢地超越苦难与艰辛,奋然前行!
我“羞愧”,是因为我也曾经是庸俗大众里的一员,面对困苦与艰难,我也曾退缩过,在它面前,我感到了人格的卑微与渺小,灵魂的庸俗与市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颗灵魂对我的蔑视。诗的结尾,“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这是对自由的火一般的渴望,虽身处逆境,遭遇困顿与痛苦,仍然爆发出充满野性的炽热生命力。
同时代的诗人曾卓,笔下的悬崖边的树,身陷险恶的环境里却拼死抗争;牛汉其他诗篇中的被砍伐的枫树、深埋地下仍默默生长的巨大的根块、被斫去一半身躯却仍坚忍不拔的半棵树。这一系列意象,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些意象不正是诗人逆境中不屈不挠的光辉人格的写照吗?
这首诗写作于一个最没有诗意的黑暗时期,表现了在当时阴冷的政治环境中,中国正直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不屈于暴力与黑暗,勇敢地追求自由与光明的思想。即使超越了那个特定的时代,在今天,这首诗也有积极的现实意义:要在这个物欲横流、充满诱惑的现代社会中,不迷失自己,就要追求精神的自由与人格的独立。这首托物言志的抒情诗,用平淡中见奇崛的语言与形象,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痛苦的人生经历、悲愤的心灵历程,浸透了诗人强烈的思想感情和深沉的自省意识。
三
牛汉的这首抒情诗,在写作上也经历了几次艰辛的锤炼与打磨,艺术上才臻于完美。诗人对于自己作品的反复修改与不断思考,值得浮躁时代的人们借鉴和思考。
诗人说:“回到干校时,当天就匆匆写了这首《华南虎》。写得比较长,大约在一百行上下。我写诗有个弱点,不凝练。绿原多次提醒我说,不论做人,还是作诗,都应当尽力凝练,抒情诗一般不要超过一百行。我生活作风散漫,写诗常常拖沓,不深刻,感情不集中,很不讲究结构。绿原的话,十分中肯。因此,1979年,我整理誊清这首诗的时候,我删去枝枝蔓蔓的东西,剩下不到五十行。去年编集子时,我在文字上作了少许改动,结尾添了两行:还有滴血的,\巨大而破碎的趾爪!”
牛汉以为,结尾添加的两行正是全诗最有价值的核心。他说,“我觉得,华南虎不羁的灵魂,掠过人们的头顶,腾空而去,总属虚幻,即使让人看见它的‘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总感到还没有写出最震慑人心的那个特殊的形象,应当让滴血的趾爪掠空而过,让虎爪的受伤的血,一滴一滴,像灼热的熔浆,灼痛那些沉闷而麻痹的灵魂!最后添的这两行,我感到满意。一首诗,必须给读者留下一点难忘的与众不同的形象。人们常说,每首诗有一个‘核’,有一个感情的爆发点,有了这一点,才能把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感情交融起来。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我相信,这首《华南虎》,如果失去滴血的趾爪,而且最后不出现腾空而过的具有动感的形象,它就会显得平淡无奇。”
即便如此,诗人还是力求让诗歌更凝练、更含蓄、也更有意蕴。他说,“这首诗,有一处写得或许过于简略了,最后一节开头两行‘我终于明白……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原来写得较具体,写到了我当时自责的心情;但我不愿意过多地剖析自己,觉得那样‘联系思想’,有点一般化、公式化,还不如一笔带过,留下空白,让读者去思索。我的这个考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删得太苦,‘我终于明白……’用省略号隐去了我的许多内心活动,只用‘羞愧’二字点出我的心情。如果诗的最后一节的头两行,单独成为了一节,前后各空一行,可能更好,使读者读到这里,停顿一下,思考思考我隐去的复杂的感情。”
诗人说,“这几年我写的诗,包括这首《华南虎》在内,我努力在诗的意境上开拓得深远些。每首诗,从第一节到尾,是一个完整的艺术生命,每一行、每一个字都是完整的生命的一个有机的部分,不应再多一点或少一点,它的表现形态(不仅是外在的形式)是与诗的情境、形象以及它的气韵和节奏相融合的,是一次完成的。当然达到这个境地是困难的,这只是我的一个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
【参考文献】:
① 牛汉:《我与〈华南虎〉》,载于《诗刊》1985年第三期。
② 牛汉:《梦游人说诗》,华文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单位:江苏省如皋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