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12期 ID: 151906

[ 叶立文 文选 ]   

评周实的《过去》

◇ 叶立文

   这是一部与“声音”有关的作品。从表面上看,“声音”不过是引领作者坠入童年记忆、叙写往事流年的一个感觉媒介,但那些时刻萦绕于“我”心中的悠扬歌声,却在渐行渐远的的时间绵延中,慢慢幻化成为了某种生命的符号。在这个意义上说,声音不仅充斥着“我”的童年记忆,而且还以磨损和替代其它记忆的方式,在“我”的人生旅程上刻下了深深的生命印痕——声音,更确切地说是歌声,最终以符号的形式表征了“我”的生命过往。然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凡此种种,难道能够表征“我”纯然属己的生命印痕?这些时代的最强音,难道不会以其威严肃穆的黄钟大吕声,遮掩生命个体在世性情的窸窣低语?
   事实上,《过去》所传达的自我关怀意识要远胜于对时间的情绪感怀。尽管作者首先以歌声表征了自我的童年记忆,但在叙述过程中,周实却并未沦入此类散文习见的情绪窠臼,那种“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时间感怀,在作者凝望自我生命印痕的叙事呢喃中,早已变成了似有若无的淡淡忧伤。相较之下,“我”这一生命个体的在世性情,却以记忆和印象的形式醒目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对“我”而言,生活世界不全是“东风吹,战鼓擂”式的激情昂扬,它还意味着生命的劫难与挣扎。那些歌声,还有书籍和电影,作为一个宏伟世界的符号象征,在占据“我”记忆的同时,也让“我”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屡屡陷入了一种生活的错觉:似乎激情昂扬的战斗热情,早已压制和磨灭了“我”痛苦的生命印痕。令人可惕可怵的地方正在于此,我们说那个宏伟的生活世界,不仅以其历史实践遮蔽着每一生命个体的在世状况,而且还以符号霸权的形式,篡改乃至重塑了国人的生命记忆。所幸周实的叙述并未止步于对历史符号的迷信,他深切感受到了声音这类符号所具有的强大异己力量:“这些歌声和旋律,起伏着,交响着,飘过几十年,另外一些回忆的片断也就成了模糊的倒影,带着个人的委屈幽怨、喜怒哀乐、身老病死,被风吹碎,一掠而过。”是啊,这些委屈幽怨和喜怒哀乐,不就是生命个体的在世性情?尽管它只是生命旅程中的某些片刻感觉,但偏偏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感觉,才能令“我”这样的孤苦少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气息,也才能令“我”依靠它支撑自己捱过人生中所有被撕裂的伤痛时刻。可是,这样纯然属己的在世性情,却屡屡被湮灭于时代的强音之中。声音,作为一种符号的历史霸权,已经成为了阻碍“我”在回首往事时拼凑生命碎片的存在牢笼。设若在此意义上去理解作品,当能明了作者真正的叙事意图,其实与一唱三叹、抚今追昔式的惆怅感怀并无太大关联,反倒是对以声音为代表的历史符号的反抗,标识出了作者对自我生命印痕的重新修复。于是,“我”在树上刻字时的童年稚趣,当铁道工人时的艰辛困苦,便在作者的生命记忆中渐渐冲出了那些歌声所代表的历史权力的束缚。这当然是一种人的解放,也是那些曾被风吹碎、一掠而过的生命感觉的回归。我以为,这就是“现代”散文理应具备的一种文学品格。即优秀的作家,从来不会满足于做一个社会历史的记录员,他只晓得,真正的文学,其实就是写作者对自我生命印痕的某种陪伴与呵护。
   在近现代以来的人类社会中,哲学和科学尽管构造了无数形式理性的观念世界,但它们对人类生活世界的遗忘,却也成为了一个不争的思想史病灶。所幸还有文学,它是全副心思关注生活世界、勘察个人的具体生存的学问,它甘愿与一个人的生命厮守在一起,不会对这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指手划脚,去规划和谋求人生中“应当怎样”的价值体系;它也不会强作道德法官,命令人们反思和忏悔那些业已经历的生命印痕。它愿意做的,或者说只能做的,就是对生命个体在世性创伤的陪伴与呵护:它“询问什么是个人的奇遇,探究心灵的内在事件,揭示隐秘而又说不清楚的情感,解除社会的历史禁锢,触摸鲜为人知的日常生活角落的拟题,捕捉无法捕捉的过去时刻或现在时刻,缠绵于生活中的非理性情状,等等等等。”(刘小枫语),文学取代哲学或科学,成为了现代人的心灵伴侣。倘若以此标准衡量,那么可以说《过去》就是一部个人生命的喃喃独语,是对个人“曾经怎样”的生命印痕的凭吊,也是个人对自我意识的凝神回望。都说岁月如“歌”,但《过去》却让人懂得,真实的生活永远存在于那些堂皇的表象之下。
  
   叶立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评周实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