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郑燮《扬州》组诗反映了清代扬州的复苏与繁荣,而诗人同时借古讽今,表现出了对扬州繁华后衰落的感叹,体现了作者对扬州的悲剧意识。
关键词:郑燮 扬州 悲剧意识
李白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给人们留下了扬州是一个繁盛烟花地的印象,唐人张祜《纵游淮南》甚至说“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3],扬州对文人的吸引力是非常强烈的。但是扬州繁华的光环也从反面衬托出了它的悲剧性。唐末各藩镇连年刀兵相向,扬州在战乱中遭到毁灭性的摧残。据《资治通鉴》卷二五九唐昭宗景福元年(892)记载:“丁酉,杨行密帅众归扬州。秋七月丙辰,至广陵,表田頵守宣州,安仁义守润州。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及经秦、毕、孙、杨兵火之馀,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4]战后扬州衰落的景象让不少人扼腕叹息,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卷九《唐扬州之盛》中说:“其盛可知矣。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虚。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5]扬州新不如旧,繁盛后的衰落体现出了其悲剧性的一面,后世诗人多有以此为题材的诗歌创作,生活在清代扬州重新焕发生机时代的郑燮是其中之一。他的《扬州》组诗四篇,有对扬州重新繁盛的描绘,于此同时也抒写了其对扬州曾经的不幸命运的哀叹,唱出了盛极后的变徵之音,将扬州的悲剧性作了取景图画式的展现。
《扬州》组诗共四首。第一首是对时下扬州繁华景象的描绘,郑燮选取了几个能突出反映扬州文化的意象入诗:画舫、榆钱、养女、花、隋堤、红袖等,这几个意象真实反映了“广陵繁华今胜昔”的欣欣向荣的景象。画舫即装饰华丽的游船,或是形似华丽游船的水面建筑,这是别具江南风味景物。郑燮所说的“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反映出了当时扬州富贵人家的生活状况。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下:“城内富贵人家好昼眠,每自旦寝,至暮始兴,燃烛治家事,饮食燕乐,达旦而罢,覆寝以终日。由是一家之人昼睡夕兴,故泛湖之事,终年不得一日领略。即有船之家,但闲泊浦屿,或偶一出游,多于申后酉初,甫至竹桥,红日落尽,习惯自然。”[6]这种颠倒黑白、昼息夜游的行为已近于靡乱。在富贵人家的世界里,画舫穿梭,迷雾缭绕,处处莺歌燕舞。而榆钱作为财富的象征,又无不让人联想到扬州这个因商业发展聚集财富的繁华之至。扬州的繁华似乎已经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无怪乎郑燮在《广陵曲》中说:“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7]
下句“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应是郑燮描写扬州繁华奢靡的名句。扬州实物商业的兴起也带动了服务行业的发展,借以满足富贵人家以及因向往扬州而到扬州游历的文人墨客的需求。养女教曲,栽花代替种田体现出扬州强大的文化市场。然而,这“养女”二字却让人感到一种沉重与危机感。其所谓“养女”,不是指亲生儿女,而是“养瘦马”之类调教好了的卖给人家作婢妾。明代理学家王士性说:“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其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8]“养女”虽使女子在品德、才艺等各方面得到了培养,但是人们“养女”的实质却是一种商业化的运作,在这种情况下,妇女的命运是非常辛酸的,所以才有人将清代扬州的繁荣称为畸形的繁荣。“十里栽花算种田”亦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扬州富贵人家的极尽奢靡,甚至连以农为本的农民见种花有利可图,也弃粮从花,这种情况怕是古来少有的。中国的传统哲学认为物极必反,借此我们也能看出郑燮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隐患感。在这一联中,郑燮的用意是表现扬州的繁华景象,同时也暗含着一种反讥的味道。郑燮一向主张为文要道着民间痛痒,主张“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9]扬州的这种逐步走向极端奢靡已经和他的思想有所不合,郑燮已经察觉到其中可能引发的问题。因而,在“风吹红袖欲登仙”的迷离环境中,在自隋以降得扬州的兴衰中,在伤白头、倍悄然的情状中,作者陷入了沉重的历史思考,陷入了对扬州再次衰落的可能性的命运担忧。事实上,郑板桥是在借古讽今,体现出其对扬州这个几经繁华与衰落的城市的悲剧性的思考,这从余下三首诗中可以得到印证。
以下三首诗连续描绘出曾经扬州衰败的情景,表达了作者寄寓其中的悲剧意识。昔日风月繁华的扬州变成一副凄凉景象,一幅幅凄清的图景犹如图画一般展现在眼前。廿四桥,它是指二十四座桥还是仅仅只一座桥,这尚无定论。《扬州画舫录》认为二十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写道“扬州在唐时最为富盛,……可纪者有二十四桥”,[10]并悉数列举桥名及其位置。此二说并不相胜负,但后来“二十四桥”也成了扬州的代名词。宋朝欧阳修做过扬州的文章太守,后移守汝阴,在游汝阴西湖时写了一首《西湖戏作示同游者》,诗中有“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11]句,其中的二十四桥所指的便是整个扬州城。在郑燮诗中,不管是指二十四座桥、一座桥,还是整个扬州城,它已经具备了扬州的象征性。因而,在郑诗中它的作用是指明扬州或者是扬州文化的颓败,同时它已经没有杜牧笔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神秘、美好的意境。雷塘是隋炀帝墓所在,这位曾经数游扬州的帝王最终也葬在了扬州,不管当初如何骄奢淫逸,这个短命的王朝很快被历史所抛弃,因而唐朝罗隐《炀帝陵》哀叹到:“君王忍把陈平业,只博雷塘数亩田。”[12]明代夏完淳《大哀赋》谓雷塘为“罗绮之地”,[13]隋唐时时旅游胜地,如今依旧是,然而它又多出了几分历史的沉重感,当初游览扬州的隋炀帝,如今其死后的葬身之所仍要被人游览,这对于这位奢侈、不惜民力的暴君而言,不无多出了几分讽刺的意味,历史的凄凉冷酷与沉重与之并生。在“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的萧条意境中,“文字岂能传太守,风流原不碍隋皇”唱出了盛年不再的哀叹。下句“量今酌古”点明了作者作诗的动机。这是一首历史兴衰的咏叹调,亦是一首时事的讽喻诗,诗中的悲剧意识显现其中。
第三首诗接连用了西风、衰草、落日、瓦砾、樵夫唱晚、凉云、秋燕、荒冢等意象,郑燮作诗尚以平直畅快示人,这些意象的使用让人直接感触到了他情思中所饱含的清苦凄凉,一股垂暮之感席卷而来。“繁华一刻人偏恋,呜咽千年水不流”表明了历史的变迁所带来的萧瑟与悲凉,同时也蕴含着不可过于迷恋繁华尘世的劝诫。盛时不再的哀叹再一次体现了郑诗中对扬州城市命运的关照而表现出的悲剧意识。第四首“千年战伐百余次,一岁变更何限人”句再一次对扬州屡遭兵事而迅速毁坏、起而又落的不幸命运进行了哀叹,郑燮似乎不烦于此,而实际上却是诗人未道尽的话语。经过极度的繁盛,情迷闺阁、酒肆、声乐、金钱而不知加以节制,这正是扬州的脆弱点,一旦外界强势袭扰,它就犹摧枯拉朽般迅速倾倒,几乎没有抗拒力。所以,末句“可怜道上饥寒子,昨日华堂卧锦茵”指出了昔日纨绔子弟如今的悲惨命运。鲁迅说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在郑燮《扬州》诗中,第一首诗所描绘的靡乱生活现如今已不复存在,扬州的美好被“撕毁”了,于是悲剧便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郑燮生活在清代扬州重新繁盛的时期,他先后在扬州卖画、生活,对扬州的风物人情都有切身的体会。其实,其“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句正是当初其初到扬州时面对自身生活窘境的牢骚之辞,正因如此,他才会有对扬州这座繁华城市的反省,借以慰藉面对自身不如意生活的忧虑,也正是这种忧虑,催生了诗中对扬州这座城市的悲剧意识。
注释:
[1](清)郑燮.郑板桥全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9,8.
[2](唐)李白.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9,734.
[3]《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御定全唐诗》卷五百一十一.
[4](北宋)司马光著,李宗侗、夏德仪注.资治通鉴今注(十三)[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10,952-954.
[5](南宋)洪迈.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22.
[6](清)李斗.扬州画舫录[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10,241.
[7](清)郑燮.郑板桥全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9,58.
[8](明)王士性.广志绎[M].北京:中华书局,1981.12,29.
[9]卞孝萱.郑板桥全集[M].济南:齐鲁书社,1985.6,241.
[10](宋)沈括.新校正梦溪笔谈[M].北京:中华书局,1957.11,326.
[11](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3,193.
[12]雍文华校辑.罗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12,59.
[13](明)夏完淳.夏完淳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7,1.
参考文献:
[1]李福烓.扬州史述[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12,189.
杨开汇,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