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4期 ID: 151259

[ 萧云 文选 ]   

自家的麦地

◇ 萧云

   从小生长在母亲的麦地里,对麦地的感觉,是一片模糊的绿。稍大一点,就提把铲子,整日跟在母亲的身旁,常年为满地的杂草奔忙。母亲的麦地基础不好,每年春天,麦子都还没有长出来呢,那种被称为芦苇的植物,就齐刷刷地站在麦地里,占据了麦子的位置。母亲说,麦地是我们家一生的依靠,如果料理不好,年年都会饿肚子。为了不让全家饿肚子,我只好跟母亲一起,在整个麦子的生长周期里,和芦苇作着你死我活的搏斗,但是芦苇的生长力实在是太强了。很多的时候,我早晨刚刚铲除了它,下午它又探头探脑地从地里钻出来,耀武扬威地站在我面前。害得我和母亲的手上,都磨起了一串串的血泡,胳膊也肿得抬不起来。
   人们都说,母亲的麦地根基不好,以前是一片芦苇滩。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选一片芦苇滩作为自己终生的麦地。很多的时候,我都常常把羡慕的目光投向邻地,看着他家茁壮的麦地,佩服他家的好运气。母亲说,别看他家的麦子长得茁壮,那是和别人家合种的。够不够吃,到了年底还不一定呢!果然,年底相邻的两家,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起来我家借麦子。这时候的母亲,似乎很幸福,她已经忘记了我和她种麦子时的辛苦。她总是很耐心地把我们家仓库里的麦子挖给他们,然后用手抹平,嘱咐他们来年还来。我知道,我永远没有权利替母亲来选择她的麦地。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得不跟在母亲的身后,很认真地帮她改造麦地。
   母亲的麦地似乎很固执,许多年之后,它还按自己最初的模式生长着,丝毫不为我和母亲的辛苦所动。我很失望,建议母亲放弃这块麦地重新选一块地种。母亲却执意不肯,她认为一个好的庄稼人,不是把一块好麦地种好,而是把一块坏麦地种好。我知道,母亲的这一生,是不会把她的麦地种好了,尽管她不愿放弃。这并不等于她自己就一定能有信心,能把她的麦地种好。她只是不想向村里的人公开承认自己的失败,尽管这失败在村里,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因为在许多个夜晚,我都能听到母亲深深的叹息声。她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想让我比她更失望。母亲已经知道,她将无法让自己的麦地,长成她所希望的样子。于是每天早晨,她都强装笑脸地陪我走进麦地,作出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她的目的只是不想让我和其他的孩子一起饿肚子。
   长年跟着母亲改造麦地,我的背很自然地弯曲了下来,有的时候,为了铲除一把杂草,我都不得不跪在地上,让头和铲子一起使劲。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跟在我的身后,一哇声地嘲笑我。尽管我很努力地纠正,背还是回不到原来的位置。我恨透了母亲的麦地,但我却没有权利废除它,只是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提起铲子把原本平整的地面,挖得高一块低一块。母亲的麦地,让我产生了很深的恐惧感,以至我长到18岁,对麦地都没有一丝的好感。但麦地是一种标志,它是衡量一个人长没有长大的一种尺度。我不想永远长不大,更不想依赖母亲的麦地生存一辈子。
   在一个春天,我开始挑选自己的麦地了。等我走进可供挑选的麦地时才发现,麦地在耕种以前,样子都是一样的。你根本看不出哪一块地能长麦子,哪一块不能长麦子。犹豫了半天,我只好在我的脚边选择了一块麦地。这块麦地东面靠水,南面靠坡,最关键的是离母亲的麦地远。我不愿意让那种叫芦苇的东西,再长到我的地里,苦恼我的一生。地选好以后,村里的人都来庆贺。他们高兴地看着我的麦地,就好像看着他们自己的麦地。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在为我高兴,他们只是为自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而振奋。只有我的表哥阴沉着脸,瞪着两只不解的眼睛望着我。他不想让我拥有这块麦地,怕我年龄太小,没有能力种好。我无法向他解释我此刻的心境,只好低下头,把我从母亲那里背来的麦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撒在地里。
   麦子很快就发芽了,在第一场舂雨之后,就从地里冒了出来,而且没有杂草。在庆幸之余我惊异地发现,麦地的麦子,只长了一半地,另一半地是空的。我不知道这是种子的毛病,还是地的毛病?我试图着把有麦子的地里的麦子,移栽到没有麦子的地里,它还是死掉了。我想不通,两边的麦地我用的都是同一份辛苦,为什么一边长麦子,而另一边不长麦子?我借来了一些别人家的麦子种上,它还是不长苗。无论我怎样费劲,它都像僵尸一样没有一点反应。我终于没有耐心了,我无法忍受这种和我的付出超出很大的反差,我决定放弃这块麦地了。母亲却不同意,她说,没有麦地的人,活着一生都不踏实。我已经不想踏实了,麦地耗费了我许多的时间,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它了。
   我的麦地在放弃以后的第三天,就被人要走了,那是住在我们村不远处的另一个村里的女人。她说,她窥视我的麦地已经很久了。尽管它只长一半麦子,但那一半麦子,足够她一个人吃几季的了。我无法苟同她的这种想法。我认为,我的麦地如果让我付出了几倍的辛苦,它就应该给我几倍的收获。我无法忍受这种半阴半阳的麦地,它一年可以给我一生的口粮,我也不愿意。
   没有麦地的日子,我常常被村里的人们看不起,为了摆脱他们的目光,我只身来到了城市。听说,城里人是不种麦子的,但他们一年四季都会有粮食吃。来到他们中间,发现果然如此。看不到他们的麦地,但他们的身体却始终很饱满。每顿吃饭,他们都让饭把自己撑得饱饱的,并且留下许多剩在桌子上。有的时候,他们也想请我也吃一点,可是我总不敢。我怕因为我的这一口,会叫这些没有麦地的人日子过得窘迫起来,但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却满不在乎。他们说,粮食是别人的,肚子是自己的,吃谁的粮食不饱肚子?
   有一次,我睡着了,在梦里不小心吃了一口别人的粮食,第二天早晨醒来,就被一个女人堵在门口。她说,我吃的是她和她孩子一生的粮食。因为我的这一口,她和她孩子这一生都将没有粮食吃。从此后,我不敢再胡乱吃粮食。由于长时间没有粮食吃,我的身体一点点变得瘦了下来。最后,像一只风筝一样,被风刮到了天上。在天上的日子,我过得很轻松。每天随着风飘到这里,又飘到那里,快乐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因为没有麦地,我的心开始变得不踏实。有一天,我终于从天空中落了下来,掉在一片麦地里。我这才发现,原来城里人也是有麦地的,只是他们的麦地离家很远,不容易被人看见。许多个星期天的日子,他们都会随同妻子或者丈夫一起来到这里,耕种他们的麦地。他们的辛苦一点也不亚于农民。他们的麦地大都很整齐,每块地里都长满了麦子。即使有个别长草的地,麦子也显得比草多。不像我们乡下的地,每块地里的草几乎都跟麦苗一样多。我走到麦地的埂子上,发现被麦地夹在了中间。尽管我走得小心翼翼,仍不时地踩在别人家的麦子上,或是被别人家麦地里长出的草勾住了脚脖子。
   为了逃避这种尴尬,我决定在这里选一块麦地。回头张望的时候,我才发现,和我差不多大或者比我大的麦地,已经被别人选走了,除了个别被人抛弃的空地,和一些新归划进来的地。被人抛弃的麦地,没有合适我的,我只好选择新归划进来的。这样的地,一般都有比较明显的缺点,不是这块太高,就是那块太低。我只能站在高高低低的浮土中,选择自己的麦地。
   这次,我已经掌握了挑选麦地的基本方法。我先蹲在地头,把这块麦地的土放在嘴里尝一尝,感觉一下它的酸碱程度。然后借来标尺,测测土地两头的高低程度,才开始选择地块。我把选择好的地块,用水泡透,再让阳光把它晒干,然后用拖拉机的犁头犁开地面,再把磨放上去,把高的地方磨平,把低的地方拉齐,让整个地块以一种水的方式出现。
   地稍微干了一点之后,我就开始播种了,将买来的种子很仔细地撒在每一条地沟里,用脚踩平它。我怕踩得太浅,风干了它;又怕踩得太实,困死了它。所以,在踩的时候,我只用脚尖。我的鞋子于是被毁掉了,在整个干活的过程中,我只能光着脚。我的麦地很快就长出麦子了,麦苗虽然显得有点稀拉,但整个地块都是满的。尤其让我高兴的是,它没有长出母亲麦地里的植物。尽管这时候,我也时不时地来到麦地里,把一种叫拉拉秧的植物连根拔起。这种植物面积很大,一出来就比较惹眼。如果你一次性地把它拔了,或许它这一生都不会再长出来了。
   我的麦地于是每年开始丰收了,让粮仓在我家占据了很大的一块地方。这时节,我的母亲已经明显地衰老了。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改造自己的麦地,只好让它按自己最初的模式,重新又长成了一个芦苇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是住在我们家的。她常常长时间地盯着我的麦地,没有一句赞扬的话。我知道,其实从母亲的内心来讲,她也和我们村里其他的人一样,对我的麦地持否定态度。尽管我的麦地,超过了村里人几辈子种的麦地。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因此而改变对麦地的选择的。在这一点上,我比较同意前面人们说过的那半句话的:肚子是自己的,粮食是自己的,能不能吃饱,也只是自己的感觉。
   有的时候,我会把多出来的粮食拿出来,给母亲和许多缺粮的人一点;有的时候,我也会拿出来,给来来往往的耗子们一点。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一种生物,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太容易。可是从心里,我也明白,在所有的麦地中,我的麦地永远都不是长得最旺盛的。但我很知足,因为它给我的,虽然比我付出的少一点,但也少不了太多,至少让我想起来,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难得的平衡。
  
  (选自《北京文学》2011年第2期)
  

自家的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