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本文以元稹为例,选取他的悼亡诗与艳诗为研究对象,运用对比的手法,分析了他的婚恋观,进而由特殊到普遍,透析古代文人学士的婚恋观,认为他们在对待婚姻与恋爱、妻子与情人上,都显现出一种双重标准。
关键词:元稹 悼亡诗 艳诗 婚恋观
细观我国古代文化的历史长河,诗歌始终以其独特的魅力及艺术表现张力于众多的文学形式中闪耀。而从社会文明的角度看,爱情与婚姻始终是人们所关注和表现的话题,这就使得婚恋成为了以抒情言志为主流的诗歌的描写对象,进而出现了我们诗学范畴中所讲的悼亡诗与艳诗的概念。“悼亡诗”是指哀悼亡人的诗,一般特指哀悼亡妻的诗歌;“艳诗”则是描写妇女生活,以妇女形象为题材,反映男女情事及歌咏男女恋情的诗歌。从《诗经》开始,古代文人学士的诗篇中就出现不少的悼亡诗及艳诗,可以说,无论是悼亡诗还是艳诗,都具有悠久的传统。这些诗作都或多或少的从正面或者侧面抒写出了古代文人学士的情感婚姻生活,体现出他们的爱情婚姻观。比较有名的悼亡诗就有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离思》五首、陆游的沈园诗等;而比较有名的艳诗就多了,比如南朝乐府《子夜四时歌》、元稹的五言排律《会真诗》、《离思》六首其一的《莺莺诗》等。
元稹是中唐时期的文学巨匠,在当时文坛声望极高,他多情风流且富有才华,有“元才子”之称,是古代文人学士形象的典型代表。而他的诗歌在当时流传极为广泛,在悼亡诗及艳诗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那些极富艺术创造力和特色的诗歌为我们窥见元稹内心世界的爱情婚姻观提供了一面独特的镜子。因此,我以他的悼亡诗和艳诗为例,选取他祭悼亡妻韦氏的作品和他描写早年恋爱经历及狎妓冶游的作品进行对比,从而总结出古代文人学士在婚姻爱情问题上的普遍观点。
一.倾述对象
首先,元稹的悼亡诗多是以韦氏为倾诉对象,除了表达出他对已亡妻子深深思念之情及韦氏的贤惠之外,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作品大都产生于韦丛死后到再娶裴淑之间。妻子的亡故与贬官外放使得元稹处于一个内外交困的环境之中,他难免会内心孤寂愁苦及对外界事物产生诸多的不满和愤懑。而作为一个文人学士,他必定需要将这种内心的孤寂愁苦及愤懑的心情写到诗歌之中。这种写作也必然要求寻找一个倾诉对象,于是,诗人选择了最亲近的人——亡妻韦丛。如元和五年西归途中所作的《分流水》。这年,元稹因为“奏摄房式事”,被罚俸西归,在途中见到此景,想起韦氏生前因元稹自己性格刚直而时常担心他受到权贵打击的往事。“通塞两不见,波澜各自起。与君相背飞,去去心如此。”这两联以景关情,感叹与妻子的生死相隔,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相濡以沫,同时也感叹人鬼殊途导致妻子纵使知道自己内心深受官场的打击也不能再给予劝慰了。在妻子生前,作者可以将自己内心的愤懑向妻子倾诉,但是妻子死后呢?“况携手于千里,忽分形而独飞,昔惨凄于少别,今永逝与终离。将何以解予怀之万恨?”(《祭亡妻韦氏文》)于是诗人运用比兴的手法,以“分流水”之景起兴,以“日夜东西流”之水作比自己与亡妻的阴阳两隔,将其对官场世事的失望和个人心情的愤懑所导致的内心情感倾诉需求,通过为亡妻写作悼亡诗的形式表达出来。
其次,元稹的艳诗则多是以早年恋人“莺莺”为对象或是表现自己的艳情经历和狎妓冶游过程而写作的,一般都是以第一人称,直接而详细地描述情爱的细节,体现出一种“纤艳不逞”的特点。对于情爱性欲的细致而又艳俗的描写刻画,体现出诗人的一种生理诉求。甜蜜的爱恋和热烈的欲求也是诗人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古代传统的礼教要求夫妇之间要“谨夫妇,正人伦”、“发乎礼仪”,于是,所以诗人要记录自己的这方面内容就不可能选取妻子作为其倾诉对象。因而,诗人选择了早年美丽的恋人和青楼妓女为对象。如《会真诗三十韵》中: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朱唇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这几句基本采用叙事写实的手法,极力描绘出了两人欢会的情景,及情事的经历,充满了感官的真实体验,表现出了一种在欲望世界的沉醉和欲望的满足感。与悼亡诗的情感倾诉不同,它除了恋情之外,更多表现的是世俗享乐的一面。
从悼亡诗和艳诗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两种不同的诗歌,分别选取死人(妻子)和活人(情人)为倾诉对象,展现出了诗人在婚姻和恋爱中的不同心理。韦丛是元稹的发妻,他们一起度过的是元稹最困难的七年生活。可以说,在诗人仕途不顺的时候,在诗人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都是韦从陪他一起度过的。在诗人潜意识里,韦丛就成为了他最亲近的人。就是对妾室安氏,诗人也并没有这种感情。在其《葬安氏志》中的:“予虽贫,不使其若是可也,彼不言而予不察耳。”就可以看出,元稹还是“厚”韦氏而“薄”安氏的。古代文人学士大多时候会选择朋友作为倾诉衷肠的对象,但是朋友之情固然值得信赖,有的事还是不方便向朋友诉说。因此,他们就会将倾诉对象转向自己最亲近的人——即妻子。所以,元稹的妻子韦氏亡故之后,每当他遭遇贬谪或是生活不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首先想到韦氏。而对于情人则就更多的是一种情欲,风流多情的诗人将情人视为生理诉求与宣泄的对象,与她们调笑、亲密,倾诉甜蜜的恋情和寻求欲望的满足,但是却并不会向她们倾诉烦恼与苦闷。
二.意象选择
首先,元稹悼亡诗的写作有其独特的艺术特点,这尤其体现在诗中意象选择的平凡化和生活化。这些诗歌描写的大多都是生活细节,有妻子生前夫妻相处的琐碎之事,也有妻子逝后的孤寂生活的记录。选取的大多是平凡的生活场景,刻画的也大多是针线、对家务的操持的画面,着力表现出妻子韦丛的贤惠、勤俭、持家有道及夫妻的患难之情,而绝少对于亡妻音容笑貌的描绘,这也是元稹悼亡诗的最动人之处。《遣悲怀》三首就是典型的代表作,试举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首联引用典故写妻子屈身下嫁给自己,婚后的七年生活一直很艰辛。颔联和颈联则从具体处刻画生活的困顿,表现妻子的贤惠。看到自己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便翻箱倒柜的搜寻;我没有酒喝缠着她,她便拿自己的金钗去给我换酒;平日只能用豆角叶之类的野菜充饥,但是她却甘之如饴;家里没有薪柴,她便用老槐树的落叶当柴烧。韦氏嫁与元稹之前,是一个“选甘而味,借光而衣,顺耳而声,便心而使,亲戚骄其意,父兄可其求”的大家闺秀,但婚后的生活确是“始知贫贱,食亦不饱,衣亦不温”,她却“不悔于色,不戚与言”,安贫乐道,知足常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古代文人学士选妻,除了将婚姻视为进仕高升的工具之外,更看重的是女子的贤德。所以说,韦丛之所以成为元稹的理想妻子以及元稹对妻子的深厚感情,其实大都是源于韦氏的贤惠。
元稹将女子的贤德作为衡量自己妻子优秀与否的标准是有原因的,这个根源就是元稹的母亲。弗洛伊德心理学研究中的“俄狄浦斯情结”认为:“人的爱情生活大多取决于他摆脱对母亲依附的程度。青年时代爱情的第一个客体通常是以母亲为形象的。”虽然我们并不能对俄狄浦斯情结是否对元稹的人生也产生作用进行绝对性的定论,但这一心理研究的某些合理因素还是值得借鉴的。一个早年失去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男性,必然会在潜意识里对母亲产生某种依赖,以至于他成年以后,会将这种情感通过某种渠道表现出来。“稹八岁丧父,其母郑夫人,贤明夫人也,家贫,为稹自授书”,“先夫人备极劳,躬亲养育。截长补败,以御寒冻。质价市米,以给脯旦”,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出,元母是一个具有贤淑明理、安贫乐道、勤俭持家等优秀品德的才女。诗人自然而然地将这些品质作为了衡量妻子的标准。所以说,虽然他是因为仕途及门第阶级观念而迎娶韦丛的,但是,也或多或少地看中了韦丛作为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贤德。
再看元稹的艳诗,在意象选择上,基本偏重旖旎化,将恋人尤物化。这些诗歌着重将笔力集中于音容神态的描绘之中,显现出万般娇容姿态,兼具千种可人风情,重点表现才子的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佳人的仪态万千、妩媚可人。如《莺莺诗》: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
低迷隐笑元无笑,散漫清香不似香。频动横波嗔阿母,等闲教见小儿郎。
这首诗从实处着笔,采用比较鲜艳色彩的语言,将恋人写得风情宛然、摇曳生姿,令人生发出无穷的美感。不仅描绘出了恋人的美丽,也将其含蓄朦胧的韵味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首联采用白描的手法,直接刻画其衣饰穿着;颔联则用环境来烘托出一种朦胧迷离的意境;颈联和尾联则极力刻画恋人的神态及身上的香气,使人物形象宛然逼真,跃然纸上。莺莺的身姿如晨雾笼罩之下的夜合花,艳丽曼妙,而又朦胧;她的容颜如雨后的牡丹,颗颗水珠,在残阳的映射下,显得如泣如诉,惹人爱怜;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娇嗔妩媚,眼波流转之间,充满了动人的风情。这类诗歌比较突出的还有《梦游春》及《会真三十韵》,都以写实的笔调、轻艳绮丽的色彩,极力刻画出了情人的妆饰、容貌、身姿等。从这些诗歌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于情人的要求更倾向于风情万种。无论是景物、环境,还是情人的姿态、笑容、动作、神态,都显现出一种脂粉气息和色欲意味。所以说,古代文人学士在情人的选择上,更倾向于容貌的艳丽及风流的韵致。而与他们交往的青楼女子,除了容貌之外,更要有过人的才华。
从这类悼亡诗与艳诗的对比中,体现出古代的士大夫阶层对于妇女要求的双重标准——妻子需要贤惠持家,情人需要风情万种;折射出文人学士在夫妻之爱和情人之爱中的不同态度。我们可以从元稹的唯一一首描绘妻子形象的诗《闺晚》中窥见一二:“红裙委砖阶,玉瓜嫠朱橘。素臆光如砑,明瞳艳凝溢。调弦不成曲,学书徒弄笔。夜色侵洞房,春烟透帘出。”据周谱考,这首诗应作于元稹与韦从新婚,前两联刻画出了妻子的服饰和外貌,颈联写她不善琴艺,文墨也只是稍通而已。可以看出,这相较与诗人昔日的恋人形象是不同的。昔日的恋人及狎妓交游的情人、后来续娶的裴氏除了容貌风情之外,都还有诗人欣赏的才华。虽然韦丛也很美,但她的美却很普通,也并非才女。古代大家闺秀多注重“女子无才便是德”“贤良淑德”“相夫教子”“持家有道”,因此,韦氏的美不仅在于容貌,更多的是她贤惠的品德。所以说,元稹同韦丛的夫妻情事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加深的,而元稹与昔日恋人及情人之间的感情,则更加浓郁。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夫妻之情淡如茶,恋爱之情浓如酒”。
三.艺术手法
在元稹的悼亡诗中,大多以“夜”为时间背景,运用梦境再现的形式来表达其对妻子的深挚感情,多采用实景与虚景对比的手法来表现诗人的哀婉心境及对亡妻的深切怀念之情。因景生情,融情于景,在艺术表现力上,显得朴实但感情真挚动人。韦丛的因病逝世使元稹失去了和他患难与共七年的妻子,这在元稹的心理上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诗人的生命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因此,他的诗大多以黑夜为时间背景。在元稹怀念韦丛的三十三首诗歌中,写到黑夜的就多达十几首,如:《夜间》、《醉醒》、《梦井》、《感梦》、《旅眠》、《除夜》等,他反复地运用“夜”作为自己抒发情感的时间背景,流露出丧偶后的万念俱灰。在无尽“黑夜”的时间背景下,作者还大量地采用了梦境再现、现实与梦境交织的手法。根据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观点,夜是黑暗的象征,梦表现的是压抑的欲望,梦的本质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元稹将夜与梦交织成了他自己的一个独特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他可以尽情地怀念他的亡妻,逃避残酷现实的人生。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他对妻子的情深意切,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关于妻子的梦境。生与死、阴与阳的分隔,使得他们的相见只能在梦境之中,这是一种怎样的伤痛和真挚的情感?在梦境的选择上,作者也大多选取生活的细节和妻子对自己的劝慰,从平凡中显现出意味隽永,从深挚处打动人心。罗洛梅说“死亡让人体验到友谊、奉献、忠诚的可贵后,才懂得什么是真挚的爱,死亡不仅丰富了爱,而且建构了爱。”死亡固然令诗人感到痛苦,但是却令他对亡妻的情感得到一种升华,进而永恒。
而元稹的艳诗则多是对自己情感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多是以写实的手法刻画人物、环境,而且写得绮旖艳丽,显现出一种浪漫的情调和对恋爱的难以忘怀。在《梦游春七十韵》中,就表现出了他对与莺莺曾经的心驰神往,欢会云雨的难忘之情,表露出了他对莺莺在情感上的依依难舍,因而他们美好交欢的情景仍会时不时地浮现在诗人的眼前。情感浓郁,于一字一句中袒露无疑。
我认为两相对比,显示出的是古代文人学士对于婚姻与恋爱的不同要求。他们要求婚姻更多的是心灵上的爱,这种爱往往会显得比较含蓄、疏淡,需要读者用心去慢慢体会才能感悟出其中的动人之处,诗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往往也比较稳定,没有什么波动。而对于恋爱,他们要求的更多是生理上的爱,这种爱往往会比较浓郁,读者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到作者的情感,诗中表达的情感内涵也各不相同,有的轻快明丽、有的哀怨、有的纤艳绝丽,显现出诗人在恋爱中情感的波动起伏。
元稹一生所作诗文无数,人称“元才子”,他风流多情,历来对他褒贬不一,尤其体现在他的感情生活上,众说纷纭。由于他的那些香艳的诗歌,许多人对他在其悼亡诗中所表露的真挚深刻的感情表示怀疑,学术界对于元稹研究的普遍争议也在于此。我认为,元稹对于其妻子的感情应当是十分真挚的,且无论是妻子韦氏、妾室安氏、早期的恋人莺莺还是续弦裴氏,诗人都是付出了真情的。至于他在对亡妻的悼亡诗与为情人写作的艳诗中体现出的不同情感,应该是由于古代文人学士对于婚姻和恋爱上普遍存在的双重标准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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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婷婷,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08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