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4期 ID: 151257

[ 朱山坡 文选 ]   

天堂散

◇ 朱山坡

   父亲从壶城回来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我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还没进门,我便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泥土气息和挥之不去的汗味。她怯怯地站在门外,双手提着一袋新鲜的黄瓜。四十岁不到的光景,看上去还很年轻,女人穿一件灰白相间的花格短袖衬衣,皮肤细腻得不像乡下人,脸颊晒得有点黑,黑得有光泽,长得很端庄,轮廓很好看,只是身材略显娇小,牙齿也不是很整齐,眼底下的雀斑星罗棋布,但无论如何,她都是一个淳朴得让人放心的女人。
   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去开门的母亲这时候首先惊愕地问了一声:“你……找谁?”
   我听到那个女人羞怯地回答:“郭宏海。”
   父亲惊疑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和门外女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哦”了两三下才站起来,走到门前。
   “是你呀?怎会是你呀?”父亲的笑来得有些唐突,但恰到好处。
   母亲闪开一条路,让父亲迎那女人进屋。女人忐忑地从母亲身边走过,眼睛始终观察着母亲的反应,似乎生怕母亲一声断喝把她轰走。她进了客厅,不知道把自己往哪里安放,显得局促不安。而父亲显然是措手不及,一时慌乱得找不着放碗筷的地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倒是母亲淡定地从女人手里接过黄瓜,然后让她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一会又倒了一杯。喝了三杯水的女人才镇静下来,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母亲夸奖她的黄瓜,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的黄瓜,鲜嫩,洁净,皮薄,可以吃,可以美容。
   “是自家的地里种的,拣最好的捎来了——一种完庄稼,我就到城里来了。”女人说,“我姓唐。”
   “她是我在壶城乡下蹲点时认识的老乡,石榴村的……”父亲向我们解释说。
   只有唐姓女人点头认同父亲的说法。父亲还想多解释一些,可是找不到更多可以拿得出手的说辞。因此,他依然显得措手不及并处于下风。
   母亲和女人交谈的时候,未曾正眼看一眼父亲,透过若无其事的表情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熟悉的怒火,那怒火,被巨大的石块压住了,但不知道到底能压多久。
   父亲终于取来了一套干净的碗筷。母亲冷静而不失热情地邀请女人坐到饭桌旁边,一起共进晚餐,并在她的碗里盛满了饭。我在火车站吃过了,女人说,怎么好麻烦你们?像乡下人那样礼节性地推辞再三,她才拿起碗筷,小心翼翼地吃起来,小心翼翼地夹菜,小心翼翼地偷看母亲捉摸不定高深莫测的神色。
   “大姐。”女人可能意识到什么,向母亲解释说,“我跟宏海没有什么不见得人的关系,清清白白的,我是来听他讲完《天堂散》的——你知道《天堂散》吗?”
   母亲吃惊地摇摇头。
   “他没跟你讲过《天堂散》?”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听郭宏海讲过《天堂散》似的。她脸转向我,我也不明真相地摇摇头。母亲依然淡定得像个女首领,只是再次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父亲终于弄明白了女人的来意,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何必呢?”父亲的意思最明白不过了:为了听一个故事,何必跑那么远还给他带来可能发生的误解?
   “大姐,我保证,听完《天堂散》我就回去。”女人极力打消母亲的疑虑,恳求母亲的同意。
   母亲不置可否,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父亲装出笑呵呵的样子,“不必要了,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了,那故事已经结束了,没有了,明天你就可以回去了——今晚没有回壶城的火车了,大概。”
   “故事还没有完,他们在天堂里失散了,能找到对方吗?”女人执着地要知道答案。
   “没有了。编不下去了。故事编着编着就坏了,废掉了。”父亲断然道,有居高临下之势。
   女人执着地要知道故事的结局,但她失望了。
   “你为什么不能把一个故事给人家讲完?”母亲终于发飙了,冲着父亲怒吼。
   父亲错愕了一下,他早就预料到母亲这一怒吼迟早会来,但想不到当着女人的面。
   “真的没有了……”父亲很无奈,“故事不值得继续编下去了。”
   在家里,母亲是绝对权威,她的意志几乎决定一切,尤其是父亲丧失编写故事的能力后。
   “大姐,宏海他不愿意讲就算了,明早我就回家,我家里有丈夫,三个孩子和一地黄瓜。”女人说。
   母亲拉着女人的手,又朝父亲吼了一声:“你必须把故事讲完!”
   那时候,我还没成名,根本不能理解父亲对成名的渴望和焦虑。
   父亲是省文联的专职创作员,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专业作家,据说全国的专业作家只剩下不到两百名了,文坛对这些只拿俸银不坐班的计划经济时代的遗老颇有微词,这给名列其中的父亲很大的压力——尽管这种压力是自找的。父亲的狂妄之处在于,他试图为专业作家正名。但一看便知道,父亲是一个老土的过气作家,作品虽然出版过一些,然而,视野、题材、技巧、语言都已经跟不上时代步伐,属于一辈子没有成名却自以为名家的那一类,到了五十多岁还没有写出轰动一时的或可以问心无愧的代表作,他心有不甘,整天苦思苦想,处于莫名其妙的煎熬之中。可怜的父亲已经江郎才尽黔驴技穷,像一个穷途末路的将军作最后的挣扎,可是手下已无可驱使的一兵一卒。那一年,灵感犹如上帝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个自认为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雏形把激动得彻夜难眠。他决定重新回到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农村,回到广大群众中去。壶城是他知青时代的故乡,那里是他的根,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以此地为背景。他依然抱着过去文人所信奉的创作原则:只有感动了广大群众的故事才是好故事。他一辈子缺的就是一个好故事。
   那一年,他终于收获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就叫《天堂散》。
   父亲显然是吸取了过去的经验教训,不敢贸然下笔,生怕误入歧途,把好端端的一个故事写坏了写废了。于是,他把故事先讲给别人听,如果把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他才下决心写,写出来的故事肯定感人。对于父亲这种层次的作家来说,小说感人就算成功了。然而,现在的作家越来越自信,这种老土的方法早已经随着赵树理他们埋入黄土,但父亲依然坚信这是走向成功的唯一途径。他在壶城石榴村的一年,就一边构思一边向那些乡亲讲述他煞费苦心虚构的故事,把简单的脉络式的故事小树变成参天的枝繁叶茂的小说大树。每天晚上,他就坐在女人的家门口的石板凳上,向那些喜欢听故事的乡亲讲述一个并不存在的爱情故事。“我给你们讲的是故事,写下来就是小说了。”父亲说。村子里没有通电,夜晚漆黑一团,寂静得仿佛处于世界之外,他们需要故事的抚慰才能入眠。父亲虚构了一场与他年龄不符的爱情。那故事里,主角依然是知青,一个知青和一个农村姑娘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爱情,他们在石榴树下相爱,因为世俗的重重阻力,使得他们的爱情被乱刀砍死,令他们伤心欲绝。像所有的庸俗故事那样,父亲安排他们双双沉河,殉情前约定在天堂相见,从此长相厮守,生男育女,缠绵终生。故事本来应该已经结束,但父亲突发奇想,让他们在熙熙攘攘的天堂里走散了,多少次擦肩而过却失之交臂……而在天堂里相互寻找对方才是他故事的重头戏,也是他自鸣得意的灵感,他断定这是区别其他庸作的神来之笔。然而令父亲沮丧的是,石榴村没有几个人对他的故事感兴趣,听众一夜比一夜少,那对恋人投河后,他们就一哄而散。开始父亲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故事没有完全想好,经常破绽百出,而且他讲故事的方法如他的写作技艺那样并不高明。后来他才发现,乡下人对爱情的理解和接受能力远跟不上自己的浪漫思绪,与其说他们不相信那些伤感的细节,倒不如说他们压根就不相信爱情。因此,故事跌跌撞撞地蜿蜒前行,最终一头摔倒了。但令父亲稍感欣慰的是,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那个姓唐的女人始终听得入神,直到只剩下她一个。她竟然被这个故事感动了,那对恋人沉河的时候她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引起村人的讥笑和她丈夫的恶骂。
   父亲记得,她是赵朴实的老婆,在石榴村是一个另类,干农活的时候喜欢幻想,经常突然停下来向忙得热火朝天的丈夫请教:
   “什么才是爱情?”
   “究竟有没有天堂?”
   赵朴实有时候顺便掴她一巴掌,因为她干的农活总没有别的女人多。
   那时父亲和唐姓女人几乎没有说过话。父亲不善于和年轻的女人说话。女人也只是把自己作为一名听众,她只管从黑暗中发出笑声或哭声,父亲宣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她就悄然离去。白天在路上与她邂逅相遇,她也不和父亲打招呼,低着头侧着身就走过去了。在她眼里,父亲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讲完故事就回城里去,像贩卖廉价小商品的温州佬,卖完最后一件东西便溜之乎也。
   故事还没有讲完——实际上还没有想好,惘然若失的父亲带着一丝慰藉离开了他熟悉的石榴村。他认为,只感动了一个人的故事是不足以感动全世界的,因此,他决定放弃原来的构想,重起炉灶,写一场在天堂里发生的故事。
   父亲离开石榴村那天,唐姓女人追到村口,在众人的哄笑中问父亲:
   “他们后来在天堂里相遇了是吧?”
   父亲回答说:“是的,但他们最后在天堂失散了。”
   “他们能重新找到对方吗?”女人寻根问底。这却是父亲正在思考的问题。
   父亲想了想说:“天堂很大,人很多,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远远不能满足女人的好奇心,她满脸失望。
   从壶城回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都萎靡不振,深陷在那个日夜折磨着他的故事里,让他欲罢不能,像一个建筑师面对一座设计失误的烂尾楼一筹莫展。
   “既然写了那么多的失败之作,多写一部又如何?”父亲挣扎着拿起了笔,作最后的努力,企图扶起一堵已经倒塌之墙。
   这部小说便是《天堂散》。这是父亲的最后之役。已经写了厚厚的一堆稿纸了,就堆放在书桌上,风把它们吹得很散乱,还有部分被塞到垃圾桶里。这种情况,通常是写不下去了,却又于心不甘,明知写出来的又将是一堆垃圾,却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自己较劲。父亲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他的那堆乱稿纸里永远站不起来,和他的文字一起灰飞烟灭。这种担心我已经跟母亲说过,但母亲对父亲的志大才疏和争强好胜早已经厌烦,对他的焦头烂额和孤独绝望已经熟视无睹。“如果你父亲愿意为我们母子着想,就不应该再写狗屁小说,争取多活几年,像他的国家一级作家职称,退休金已经大幅度提高了。”母亲总是向我喋喋不休地抱怨。终于有一天,父亲踩着那堆书稿对母亲说,从此以后,他主攻书法了。这是很多江郎才尽作家体面的归宿。
   父亲没有力气和理由再去写一部没有前途的小说。他解脱了。他的书房里变得整洁明亮,翰墨飘香。他开始热爱颜真卿和黄庭坚,开始托关系在本城晚报的角落发表书法作品,开始关心全国书展和兰亭奖,有时候还悄悄光顾过去不屑一顾的政府大院夕阳红剧社,跟几个老大妈学唱越剧《十八相送》……父亲突然过早地急剧往晚年滑去。
   这时候,唐姓女人来了。
   父亲无所用心地重拾《天堂散》,跟女人讲述故事结局的几种可能性,每天就讲一种,计划分五天讲完。五天后,唐姓女人就可以回家了,他又可以全神贯注地练习书法和《十八相送》。“你心目中就没有一个最理想的结局吗?”女人问。父亲说,没有。他看似拿不准,实际上是敷衍塞责。
   母亲还远没到退休的年龄,但所在的单位人浮于事,纪律涣散,母亲因此得经常早退回家催促父亲给唐姓女人讲述故事。说是催促,实际上是监视。往往是,母亲突然回到家里,父亲躺在客厅的躺椅上,手摇羽扇,有气无力地像讲述着一桩遥远的无头公案,而女人则远远地端坐在客厅的另一头,双目微闭,像仔细倾听来自天堂之外的稀薄之音。母亲的回来破坏了这种宁静与和谐,她找不到得体的话跟女人客套,便指责父亲对女人的傲慢:“你就不能一本正经地坐起来讲呀?像在石榴村那样。”父亲却依然悠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像一个正大光明的国王。
   唐姓女人看到母亲回来,总是怯懦地迎上去拿过母亲手中的菜或大包小包,然后放到该放的地方,没有母亲的吩咐,她不敢贸然动一下我家里的物品,当然垃圾除外。唐姓女人介入我家的家务是从倒垃圾开始的。她总是在母亲弯腰去处理垃圾之前主动把垃圾袋系好,然后飞快地跑下四楼把垃圾扔掉。母亲觉得她的手脚还算麻利,便招呼她帮忙洗菜、擦拭厨具,拖洗地板,整理陈年杂物……女人总是乐此不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她呆在我家里不是一个累赘,更不是白吃白住。第二天,不待母亲使唤,她便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连父亲脏乱的书房也变得整洁舒坦生机盎然。很快有邻居问母亲,你家雇了一个保姆?母亲想了想回答说,是乡下的一个亲戚,到城里来住几天。慢慢地,母亲开始主动和唐姓女人谈论一些世事,比如,乡下的生活,乡下的夜晚,乡下的春天和夏天。后来,她们谈论到了乡下的爱情。
   “乡下肯定也有爱情,只是跟城里的不一样,比如说,城里人先有房子才要爱情,而乡下人往往是先有爱情才有房子。”母亲以罕见的幽默感跟唐姓女人谈论爱情。父亲在一旁闭目养神,脸上满是不易觉察的不屑和嘲讽。
   唐姓女人并没有明确赞同母亲的说法,只是笑笑。她笑得挺好看的,那牙齿,那春风荡漾的脸,那双对爱情极度敏感的眼睛。父亲的右手指头轻轻地敲打着躺椅侧部的藤条,那节拍仿佛是弹唱《十八相送》。
   “你跟我说说《天堂散》吧。”母亲突然转移了兴趣。父亲以为是叫他,猛地张开眼睛,直起身子。“我说让她给我说说你的《天堂散》。”母亲冷冰冰地对父亲说。父亲复躺下去,闭上双眼,手指敲打着藤条。
   唐姓女人显得很难为情,偷偷地瞧了一眼父亲。父亲面无表情,天花板雪亮。
   “你不用管他,就说说你听到的《天堂散》。”母亲说。
   唐姓女人措手不及,摇摇头,我记不清了……我说不好,还是请郭老师跟你说吧。
   母亲断然拒绝了唐姓女人的建议,并以此结束了这次聊天,忙她的家务去了。这一次,唐姓女人没有在母亲一旁帮忙。她呆在窗户边,似乎是遥望她的家乡,又似乎是在努力回想《天堂散》里的细节。
   大约两天后,也就是唐姓女人来到我家的第七天,母亲刚回到家门口,正好和唐姓女人撞了个满怀。
   “大姐,回来了?”唐姓女人谦恭地说。
   “回来了。你要走了?”母亲看到了女人手里提着来时的背包,估计她是要离开了,样子还有些匆忙。
   “是要走了。郭老师的故事讲完了,我也明白了。”唐姓女人说,“这几天白吃白住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多呆几天吧,你还没到城里去逛呢,不等于白来了吗?”母亲是真想挽留唐姓女人。到了此刻,母亲完全信任了唐姓女人,甚至觉得前几天对她的怀疑和提防太过于敏感了。母亲的脸上除了真诚,还有愧色。
   “不算白来,我本来就是来听故事的,没有其他目的,故事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女人的表情似乎放松了许多,“我家里有丈夫,三个孩子和一地黄瓜。”
   父亲依然躺在躺椅上,闭着双眼,似乎是,终于完成了一个艰苦的任务,累了,困了,轻松了,睡着了。
   母亲想着要补偿什么,情急中找不到能送的东西,便匆忙从兜里掏出一把面额不等的钞票,塞给唐姓女人作为路费,但说什么唐姓女人也不愿意收下。母亲很无奈,转而吼了一声父亲:“你应该去送送她!”唐姓女人慌忙说不用,真的不用,我认得路,我会乘坐205路公交车到火车站,我认得开往壶城的火车……
   父亲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吼声,也许真没听到。
   唐姓女人的离去,使母亲如释重负,却又好像多了一份冷清。这份冷清是突然增加的。
   “如果她不走,倒可以陪我聊聊天,还可以帮我做一些家务,我也可以不天天早退回来伺候你老人家。”母亲对父亲表达了挽留女人之意。
   父亲没有吭声。像一个曾蒙受怀疑和冤屈的人用沉默作出了回应,实际上是一种反击。母亲感觉到了来自父亲的不满情绪,她素来反感父亲这种文人习气,只是这一次不跟他较真而已。
   母亲发现唐姓女人住过的房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被褥折叠得像兵营的“豆腐块”;地板纤尘不染,连头发也没发现一根;马桶被洗得洁白如新。客厅除了更加干净,一切如初,找不到唐姓女人来过的蛛丝马迹。要说能令人想起唐姓女人的只有打开冰箱时扑面而来的黄瓜味,淡淡的,像一丝清风。
   “你为什么不练书法了?我很久没闻到墨水的臭味了。”母亲突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似的。
   “不练了。”洁净的宣纸被当垃圾扔掉了。父亲躺在躺椅上,以低沉而认真的语调回答母亲,“从明天起,我要继续写《天堂散》。”
   母亲愣了愣,然后很不屑地摔了一样什么东西:“狗屁!”
   父亲似乎被震了一下,身子刹那间一阵颤抖。窗外的阳光明媚地照进来,到了屋子却显得清冷、胆怯和寂寥。
   母亲断然想不到这是她见到父亲的最后形象。第二天中午,她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更加孤寂和僻静,觉得应该少了些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不见了。书房里没人,躺椅是空的。平日里,这个时间段父亲总是呆在家里的,写作或练习书法,或翻阅那些他觉得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经典。他几乎从不看电视,母亲喜好的那些电视剧总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辈子都属于书房。离开了书房,他到哪里都活不长。可是他跑哪里了呢?怎么会不留下任何字条之类的东西?母亲做好了饭,仍不见父亲回来,她四下打电话打听,一直到晚上也不见父亲的音讯。母亲还亲自去了一趟政府大院夕阳红剧社,那边的人说,你说的那个五音不全的郭老头啊,不在,我们早就劝他不要来了,一个木瓜子头脑,他唱不了戏,你以为唱戏有那么容易,等到老了人人都能唱?其实父亲还没有老,至少比那些老头老太年轻得多,如果说他还没够资格进入人满为患的剧社,不是因为他天分不成而是年龄未到。
   此后的两三天,母亲寻找了每一个父亲可能去的地方,还是不见他的身影。母亲已经隐约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只好给我电话,让我提前结束出差,回来寻找父亲。那时候我正跟随一名导演在山西取景,正热烈地喜欢上导演这个行当。我只好连夜赶回来,并很快弄清楚了父亲的去向。
   父亲跟随唐姓女人去了杭州!
   离开我家后,唐姓女人并没有返回壶城,径直踏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她在杭州等父亲。第二天,父亲先是乘火车到了苏州,再转赴上海,然后才潜入杭州城。父亲自认为自己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狡兔,多转几个站点便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多么愚蠢可笑的把戏,像他的小说那样。但可以看出,这次不可思议的私奔应该是蓄谋已久和精心策划的,只是连多疑和细心的母亲也没有察觉。也许,母亲早已经失去对某些事物的敏感和直觉。但是,父亲的举动也让我颇为吃惊。
   母亲获知父亲的去向,先是暴跳如雷、懊悔不迭,不断责怪自己。
   “我为什么就没有发现这对狗男女的阴谋诡计?”
   “我早知道那狐狸精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竟然放狼入室!幸好,她没有往我的碗里下药毒死我!”
   “我就想看看这对老狗在外头能呆多久!”
   很快,母亲发现怨恨和后悔都于事无补,慢慢变得心平气和,不再谩骂父亲和唐姓女人,相反,她愿意原谅父亲和唐姓女人。有一天她看到晚报的角落里又发表了父亲的一幅书法,她让我把这个喜讯告诉父亲。这肯定是父亲出走以前投的稿,他的编辑朋友帮他发出来了,以资鼓励。可是我怎么才能告知父亲呢?我确实不知道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他们与世隔绝了,任何人也找不到他们。母亲无奈地叹息一声,算了吧。但母亲不是那种说算了就算了的人。此后的两个月,在母亲的反复要求下,我去了一趟杭州,从中心到郊区里里外外找遍了,但一无所获。偌大的杭州城,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天上地下都是房子,即使藏着一头大象我也无法找出来。母亲开始焦虑不堪,整天神不守舍,像丢了魂似的,连班也不上了,甚至连饭也忘记做了。母亲一夜之间衰老下去,像一树枯枝败叶。
   我去了一趟壶城的石榴村。那里偏僻得几乎只能看得见太阳和月亮,但山清水秀,树木茂密,鸡鸭众多,村民纯朴闲逸。我对村民自我介绍说,我是郭宏海的儿子。他们对我客气而暧昧地微笑,递给我一杯山泉水和水烟筒,并不多说话,他们只是向我炫耀生活的满足,而不愿意提及我父亲的一切。最后他们引我到唐姓女人家。我见到了唐姓女人的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只有三岁。他们竟不怯生,告诉我,他们的父亲在黄瓜地里,到了晚上才回来。
   “妈妈去了城里,跟了郭宏海,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像村民一样微笑着,若无其事还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的母亲,“妈妈喜欢听故事,她喜欢听郭宏海讲故事,还喜欢哭,哭起来像笑……”
   我坐到了父亲当初坐过的石凳上。石凳有点冰凉。石榴树已经开过了花,有些花离开了枝头,那些没有离开的花都结成了果实。几个村民远远地蹲着,不知道低声地说着什么。唐姓女人的一个孩子走到我的身边,天真无邪地吃着我送给他的蛋黄派,好奇地问我:
   “你听过郭宏海讲《天堂散》吗?”
   我很惊讶:“你也知道《天堂散》?”
   “怎么不知道,我妈妈讲过给我们听。我爸爸也在一旁听。我妈妈给村里所有的人都讲过《天堂散》,学校里的老师也给我们讲过《天堂散》……现在,我爸爸一听到别人说《天堂散》就哭,以前他总是笑的。”
   从石榴村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真的是去写他的《天堂散》去了。他知道这部小说是为她而写,他终于找到了写这部书的理由,就是为她而写。我相信,父亲现在过得很惬意,写得也很惬意。他躲在最隐蔽的角落里,却拥有了整个世界。
   但此后的三年,尽管我就在杭州工作生活,却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我知道他肯定仍然在杭州,我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就躲在我的身边。我曾无数次期待能在杭州的街头与父亲邂逅,他与唐姓女人手挽手,抬头突然看到了我,尴尬之间我们相视一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在各自离去。然而,他们好像预知我将在哪里出现一样,成功地避免了与我相遇。父亲似乎打算不让我知道他的任何情况,包括生死。直到第四年春天。有一天,我在杭州书城的新书推介的显眼位置看到了一本抢眼新书:《天堂散》。作者:郭宏海、唐洁美。
   这部23万字的小说,按作者自序所说,创作的过程中,前后中断三次,删改七次,曾多次想把书稿焚毁……小说的末尾写着:X年Y月构思于壶城石榴村,T年R月一稿……F年M月七稿,K年L月定稿于杭州。第五稿之前,是一个人撰写,从第六稿以后,是两个人共同完成。没有作者介绍。
   我买了一本,连夜读完。在此之前,我从没有为小说或电影而感动得落泪,这一次,我被父亲的小说感动得一塌糊涂,到最后竟掩卷而泣。那时候,我已经走在了导演的路上,但没有取得成功,导演过的三部电影都反响平平,票房惨淡,我所在的公司对我失去了信任并准备和我解约,我正处在迷茫、失落和焦虑中。读完父亲的小说,直觉告诉我,我的机会来了。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父亲的《天堂散》直奔影视公司……
   两年之后,根据父亲的小说改编的、由我编剧、导演的电影《天堂散》在杭州举行盛大的首映式。我通过出版社方多次联系父亲,邀请他出席,但被他拒绝了。父亲一直拒绝与我见面,也不和我通话。他逃避着我和母亲。他只是通过出版社给我捎话说,他过得很好,不用担心,《天堂散》的电视剧他将亲自操刀编剧。父亲终于和不共戴天的电视剧达成了和解,而且,对我编剧的电影并不是很满意。但它成就了我。一年之内,电影风靡一时,获奖无数,成了我的成名作和奠基作,我由此跻身于国内著名一线导演行列,成为最具潜力的年轻导演。而小说《天堂散》也因此占据了年度畅销书排行榜的靠前位置,媒体不断挖掘小说背后的故事,但没能采访到深藏不露的作者,令诸多记者和读者无比遗憾,尤其是,唐洁美对于文坛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们对她充满了猜想。我对她也充满了好奇:她会想念乡下的孩子吗?她会惦记那块宽阔的黄瓜地吗?甚至,她还在不在杭州?我的下一个愿望是,筹资为壶城石榴村开通闭路电视,让他们都能看到电视剧。
   对父亲现状一无所知母亲早已经从懊悔、悲愤和孤独里走出来,在我家的阳台上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其中有一棵树长得异常茂盛,也特别显眼,从楼下远远便能看到。它,当然是一棵石榴树。母亲每天给它浇水的时候,邻居从楼下经过,她总要唤醒人家抬眼看看她的杰作,如果得不到称赞,她的脸上会闪过一些失望和不快。
  
  (选自《作品》2011年第1期)
  

天堂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