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以沈亚之为代表的唐传奇体现出独特的美学个性。清婉凄艳是沈亚之传奇最鲜明的写作风格,其“情语”小说致力于创造诗情画意和幽怨凄迷的意境,以叙恍惚之情,多用幻想的思维方式和抒情的笔法,揭示深沉细腻的哀婉情思。沈亚之传奇在梦幻中塑造的美人形象是作者理想世界中美的寄托,但这些美的象征最终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对美的失落感,迷离恍惚的梦境体现的是作者心灵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在唯美的梦境中诉说最真挚的情感。
关键词:梦幻 诗意 幽怨 凄婉 情语
吴兴才子沈亚之是中唐人,在英才辈出的唐代,沈亚之并不十分著名,但在小说史上却占据着一席之地。鲁迅在《唐宋传奇集·序例》中说:“惟大历以至大中中,作者云蒸,郁术文苑,沈既济、许尧佐耀秀于前,蒋肪、元棋振彩于后,而李公佐、白行简、陈鸿、沈亚之辈,则其卓异也。”以风格迥异而著称的吴兴才子,其传奇何以拔出流俗而自成一家之语呢?这当然要归结于沈亚之传奇的独特美学个性,即“别具一格的艺术创造”——沈亚之自觉地以诗人气质和诗人情思来创作小说,用诗意笔法来抒情,创造出幽怨凄迷的意境,来书写对美的迷惘与失落感。
沈亚之是中唐时期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作家,虽然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被世人认为的传奇作品只有四篇,但是这仅有的四篇奠定了沈亚之在传奇小说史上的地位。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提到沈亚之的三篇传奇文,《湘中怨解》、《异梦录》、《秦梦记》,并评论道:“皆以华艳之笔,叙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沈亚之在《沈下贤文集》卷二作《为人撰乞巧文》中说:“其夫以为沈下贤之文,又能创窈窕之思,善感物态,因请撰为情语。”因此其传奇历来被人们称赞为“情语小说”。
一.《异梦录》
作于元和十年的《异梦录》是沈亚之的第一篇传奇作品,语言流畅,故事饶有情趣,主体部分写邢凤之梦,写古装美人的出场画面,简练传神,未写美人之貌却于装束中传达了女子之美。古装美人衣着容貌固然重要,但重在表现美人聪颖智慧——吟诗弄舞。
传《春阳曲》。其词曰:“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
《春阳曲》是全文的精华所在,这是沈亚之诗人才思和气质的直接反映,用诗来点染气氛,抒情韵味荡然而出,古装美人执卷吟诗,在诗中将自己全部的幽怨爱恨表达出来,是对光阴飞逝、青春易老,自己寂寞幽闭的诉说。沈亚之特意以此诗来安排情节,之后的邢凤传词,美人舞弓弯,邢凤醒后“于襟袖间得词”,正是以此而展开。
有学者在研究沈亚之这篇传奇时,从史的角度分析古装美人的装束和舞蹈,以此为据说明唐代妇女的服饰装扮和当时社会流行的舞蹈。他们认为这篇传奇就是一幅展现唐代的生活画卷,此时的沈亚之是经过三次科考失意后终获捷,作者心情是愉悦的,故认为此文作为沈亚之最早的传奇作品,风格不同于其后的凄怨风格作品,笔者不以为然。《异梦录》虽是听人讲述故事而由亚之记录,但文学作品的创作或多或少夹杂着作者的主观感情和人生态度,结合沈亚之当时的处境,这篇传奇写于元和十年,而沈亚之爱妾卢金兰是在元和九年去世的,卢氏能诗善舞,因此不妨说,传奇中的古装美人带有卢金兰的影子,梦醒时美人的消失也寄寓了作者对爱妾的深深相思之情,表现出“芳霍红荃兮昔所迟,今销亡兮不可再馨。魂魄归来兮复此园茔”的悲叹,所以笔者认为,此传奇不仅仅是一次异梦的记述,其中寄寓了作者深深的情意,这也能更好地解释沈亚之一贯的传奇风格——幽怨凄艳,也和后面王炎之梦的思想得以很好地交融,尤其是王炎献上的那首诗“西望吴王阙,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土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都将美的消失描写得如此哀婉凄艳。
二.《湘中怨解》
吴兴才子沈亚之,工于情语,以诗性思维进行小说创作,特别是对楚辞“以悲为美”之审美趣味的浸染,尽显楚风余韵。《湘中怨解》是沈亚之情语小说中最富离骚韵味的一篇,怪媚凄怨中叙恍惚离别之情。该传奇写太学进士郑生与汜人人神之恋的凄婉爱情,尤其是那首绝美无伦的《风光词》:
隆佳秀兮昭盛时,播熏绿兮淑华归。顾里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雅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渺弥弥。迷千里兮涵洇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婀娜之秾條兮,娉盈盈以披迟。酡遊颜兮倡蔓卉,縠流倩电兮石发髓施。
这一篇《九歌》式的惊艳文字将汜人的青春魅力和少女情怀表现地淋漓尽致,足见沈亚之诗笔之深厚,在文中用诗来写人物,一切人与物都诗意化、曼妙化;之后,汜人将自己湘水仙子的身份告诉了郑生,这也注定了人神相恋的悲剧结果,只得“相持啼泣”,“竟去”,文中的高潮在故事的最后,十余年后,郑生登岳阳楼——
生愁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者。皆神仙娥眉,被服烟霓,裾袖皆广长。
迷离中安排了男女主人公似见非见的场面,以叙恍惚之情,接着又以仙女的诗句来将这种气氛推向顶峰——
其中一人起舞,含颦凄怨,形类汜人,舞而歌曰:“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卷卷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
郑生和汜人就这样被分隔在天边云端,相恋却只能遥远对望,扑朔迷离的画面展现,细致幽婉的人物描写,寥寥数语中烘托出幽怨凄迷的抒情氛围,每一个场景的展开都充满了诗意和艺术气质。景语与情语相辉映,从相恋到分离再到迷离恍惚的见而非见,那种爱之深却不得不离别的雅怨,不由得让人泛起感伤的哀思。几首骚体诗的精心布置,就将楚辞悲切哀怨的审美趣味彰显无遗,使作品洋溢出浓郁的楚风韵致。洞庭水都带有感情,物有寄兴,相思之苦如同水的波澜一样从不停息,激流澎湃的情感,在梦幻悲伤的唯美意境中,向人们诉说对美的哀悼和失落感,一切的美好如同梦幻般遥不可及。
三.《秦梦记》
《秦梦记》写于太和初年,讲述一段美好却又伤感的梦中经历。作者来到秦穆公的葬地及秦宫故址橐泉,于是虚构了入秦之梦。沈亚之经内史举荐,得以被召开,秦穆公问以强国之道,沈亚之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对答如流,得到了穆公的赏识,并将女儿弄玉嫁给了亚之,入住“翠微宫”。一年之后,弄玉忽然无疾而终,亚之悲痛不已,离开了秦国。
从故事来看十分简单平淡,并无曲折的情节。汪辟疆《唐人小说·秦梦记》评论过:“此事本极幽渺,而事特顽艳。吴兴嗜奇,一至于此。”笔者认为这篇传奇决非顽艳之作,应被看作是作者为自己描绘的自画像。文中开始写入秦后与秦穆公促膝畅谈,讨论强国之策而得到穆公的赏识,这就不仅仅是一个荒诞的梦,而应看作是怀有功名之心的沈亚之所追求的强烈入仕的愿望。此时的沈亚之虽然官运顺利,但官职并不高,并没有真正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这就不能不引发作者在文章中寄寓自身壮志。沈亚之希望得到朝廷的重用,希望能遇到像秦穆公这样的伯乐,但面对自身时,虽心存此梦,但终是繁华如过眼烟云般消失,一切美好在梦醒的那一刻荡然无存,或许亚之也只有抱着这种人生如梦的生活态度才能正视这一切。
这篇传奇除了表达积极入仕的思想外,重点在写情。《秦梦记》写弄玉死后,沈亚之无限悲痛之情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大量篇幅写对妻子的追忆和感伤。
挽歌: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闻翠微宫。
墓志铭:自杨风哭兮石甃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珠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宴会上作歌: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归何处去?
每首诗词都写尽悲凉。“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见物伤情,处处是曾经美好的回忆,而今阴阳相隔,功名美人都已消失,诗情画意在文字中尽显凄婉,这些动人心魄的诗句无不包含美对的失落感。此时沈亚之的贤妻姚氏和爱妾卢金兰都已离他先逝,作者功名未就,爱人不在,一切对美的向往都在梦醒时幻灭。沈亚之就是如此,用极为细腻的诗笔创造了梦幻般唯美的意境,不追奇而寄情于诗文中,将所有的幽怨落于笔端。与此同时,沈亚之的诗人才华也表现得十分突出,将多种韵文插入故事之中,多种诗体形式在其笔下运用自如,沈亚之传奇篇幅都较短小,但是其构思不能不说是精妙高深的。
沈亚之传奇用梦幻的笔法表达对美的失落感,作品中创造的诗意情境是其独有的,虽然故事较多虚构,但所寄托的期望和对人生、社会和生命的慨叹却是真实的呼唤。沈亚之传奇于平淡中感悟人生,将生活浓缩于梦幻中,梦境淡如流水却曼妙唯美,浪漫神秘却欣然陶醉。梦中的诗歌婉转凄艳却浓于情思,恍惚迷离中更添别致的朦胧意境,不愧为“工为情语,有窈窕之思。”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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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新安.沈亚之及其传奇研究 [D].苏州大学,2009.
[6]汪卷.唐人沈亚之的诗化传奇[J].文教资料,2006,(1).
周丹,兰州大学文学院2010级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