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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国存 文选 ]   

赋形于声,曲尽其妙

◇ 韩国存

  《琵琶行》是白居易新乐府诗的代表作,在我国诗歌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不仅因其有着深刻的思想内容,更因作者在诗中展示的精湛的音乐描写,为后人描写音乐演奏提供了范例。《明湖居听书》是刘鹗《老残游记》中的一个片断,具有浓厚的审美意趣,造成这种审美意趣的因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描写演唱方面的成功。声音没有实体形象,又一发即逝,难以捕捉,怎样描绘才能使之形象可感呢?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与清代刘鹗的《明湖居听书》,虽前者是诗歌,后者是小说,前者描绘的是琵琶声,后者描绘的是说书声,但两者在对声音的描写上却有殊途同归之处、异曲同工之妙。试比较分析如下:
  
  一、 细致描摹展过程
  
  《琵琶行》一诗诗前有138字的小序,扼要交代时间、地点、人物及事情的主要经过,概述琵琶女的悲凉身世,说明写作动机,定下全诗凄切、感伤的基调。全诗开头写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起句缓慢、凄凉。诗人的哀愁就像茫茫的江水,无边无际,诗人的心绪就像江中破碎动荡的月影一样散乱。“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惊喜,转折。以上是第一段,拉开帷幕,设置环境,接着便描写琵琶女的弹奏。琵琶女的弹奏从“转轴拨弦”开始,而后“嘈嘈切切错杂弹”,继“间关莺语”“幽咽泉流”之后,便“声渐歇”,于无声处凝绝后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般的声音突起,最后以“裂帛”般的高音结束。跟钢琴曲子最后用主和弦终止全曲一样具有显著的艺术效果,使听众继续沉浸在乐曲的境界里。
  《明湖居听书》这篇小说所要表现的是白妞演唱技艺的高超,但是一开始并没有让白妞上场。先是戏台空空,道具简陋;再写座无虚席,吵吵闹闹。继而又写相貌丑陋的男子,长相奇丑但演技奇美。接着写黑妞的演唱,黑妞唱得“或缓或急,忽高忽低……以为观止矣”,最后才让白妞亮相,戏园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响”。其中写王小玉说唱过程则是:“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接着是“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然后“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正在缭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两者都描写了一个完整的演奏过程,描绘的声音都是从一般音阶开始,而后渐低,后至于无声,再又突然迸发,在激烈高昂处结束,声音也由简而繁,抑扬结合,快慢相间,高低交错,刚柔并济,跌宕起伏。既显示了演奏说唱者的高超技艺,又表明吸引人之处即在声音的迂回曲折,千变万化。此外,两人的出场都是千呼万唤才出现的,而亮相亦有相似之处:“琵琶女”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王小玉是“半低着头”,两人欲露还藏的姿态更引人注目,让人更急于知道其技艺如何。两文在描写音乐时,开场都写得非同一般。试音定调时,琵琶女“低眉信手”似漫不经心地“转轴拨弦三两声”,便“未成曲调先有情”;王小玉“把两块顽铁丁当了两下,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两人技艺绝妙,都似随手拈来,轻轻两下,便吸引了听众。
  
  二、 以形喻声生妙笔
  
  两文描摹声音,都能驰骋想象,赋形于声,化无形的声音为有形的形象,化不可捉摸的听觉为可见可感的事物,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音乐形象转换为有形可见的立体的视觉形象。
  《琵琶行》在摹写音乐的时候,兼用各种生动的比喻加强其形象性,用现实生活中人们具体可感的声音,比拟各种不同的难以捉摸的音响,把抽象无形的音乐,刻画成有形可感的实体,使读者仿佛听到了那或轻或重、或快或慢、或激越昂扬、或低回呜咽的应接不暇的音乐。如“大弦嘈嘈如急雨”,既用“嘈嘈”这个叠音词摹声,又用“如急雨”使其形象化,既有听觉,又有视觉形象。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比, 就令人眼花缭乱,耳不暇接。在显示音乐旋律中的“滑”“涩”时,作者又用两个比喻“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间关”之声,轻快流利,“幽咽”之声,悲抑哽塞。在短暂的停歇后,声音忽又扬起,“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形象地写出声音的高亢、清脆。如以“急雨”比作乐声的粗重沉闷,以“私语”比作乐声的幽细圆润,以“珠落玉盘”喻其清脆悦耳,以“鸟语”“泉流”喻其婉转流利,以“银瓶破”“水浆迸”“铁骑突”“刀枪鸣”形容其高亢雄壮,等等。听了这一系列巧妙的比喻的乐音,就像听了一支完整的乐曲,怎能不叫人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境界里!并且《琵琶行》在描摹声音时,出色地运用了博喻。博喻即诗歌创作运用众多的比喻,使被喻体展示出多种多样的形象特征,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和艺术感受,产生心灵的震撼。诗歌如同其他形式的艺术作品一样,皆是通过形象描写来感染读者的,形象越鲜明、深刻,艺术感染力就越强烈。而诗的语言更要求既精炼又内涵蕴藉,既简洁而又达意深邃。而博喻正是达此艺术效果的一种有效手段。《琵琶行》是一首采用多种事物比喻一件事物的绝好例诗。诗人对大小弦发出的声音用了十个形象性的类比,使人身临其境,如闻其声。
  而《明湖居听书》一文则多角度设喻,不仅用看得见的景象、想象出的形象来比喻,还用经历过的事情、体验过的感觉来喻声音,即或从感觉设喻,或从视觉设喻。如“唱几句书,声音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用的是感觉,重在强调听觉上的舒适;言其声音到高处时,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这里又用想象出的形象来比喻,突出了声音的清脆、韧性、高亢;写声音的回环转折,而又节节高起,作者又用看得见的景象、经历过的事情作喻:“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绝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突出了声音愈唱愈高,而又雄浑高亢、婉转悠扬的特色,使声音的变幻、回环似有形的景致一般展现于眼前。再如声暂歇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遂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同时显现,使人们通过联想,可以想象出声音如“花鸣春晓”“百鸟乱鸣”,也让人感到眼花缭乱,耳不暇接。这样写,真切地表现了白妞说书“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山更比一山高”的美妙境界,使读者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可见《明湖居听书》除了运用以形喻声法,还用了以色比音、以声比声的手法,作者妙笔生花,读者应接不暇。
  
  三、 正侧交互见功力
  
  写人记事可正面描摹,以见真形;也可侧面烘托,以显神韵。而《琵琶行》与《明湖居听书》对声音的描写既有正面描绘,又有侧面烘托,写出了琵琶女及王小玉说书技艺的高超、绝伦。正是由于两个主人公都是技艺高超之人,因此在写声音前,作者首先要写人。两人出场前,对声音都有一个烘托。《琵琶行》开始述说“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暗示能让诗人忘归的琵琶声一定不俗;《明湖居听书》中则用黑妞演唱、琴师弹琴、人们议论王小玉说书“无人能及”等极言王小玉说书技艺的绝妙。在演奏、说唱后又有一个烘托,《琵琶行》中说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四周静悄悄,人都沉浸在回肠荡气、惊心动魄的音乐声中。《明湖居听书》则在王小玉唱完了之后,用梦湘先生的一段评说来烘托了白妞的精湛技艺。
  《琵琶行》主要是突出表现琵琶女这个人物形象,对音乐的精妙描写只是为表现琵琶女服务,因而作者对琵琶乐声的描绘,处处紧扣琵琶女复杂的内心感情:“弦弦掩抑声声思”,是叙述她“平生不得志”的无限哀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是展现她起伏的心潮汹涌澎湃,而“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感情又一次的大爆发,最后,“四弦一声如裂帛”,戛然而止的琴声,表现了琵琶女悲愤欲绝、五脏俱裂的内心。再加上琵琶女自叙悲惨的遭遇身世,怎能不引发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这样,不仅暗示了诗的主题,而且升华了诗的内容。但就全诗而言,主要用的是正面描写,写琵琶女弹奏前试弦调音是“转轴拨弦”,弹奏时是“低眉信手续续弹”,弹奏中指法为“拢”“捻”、“抹”“挑”,将结束时指法为“收拨”“画”。虽然段末也用“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来渲染当时的环境气氛,描写听者如梦初醒的意态,从而烘托出琵琶声的妙绝入神,但总体上说侧面描写的成分较少。
  比起《琵琶行》,《明湖居听书》一文侧面描写的笔墨更多些。文章主要描写王小玉,却是让琴师、黑妞、王小玉这三人依次粉墨登场。琴师的轮指博得“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黑妞的弹唱让观众“以为观止”,而王小玉的弹唱则是超而又超、奇而又奇。三人的演技就像爬楼梯,一层高过一层,而王小玉则是楼顶;无疑前两人是个铺垫,把王小玉推向高峰的意思很明显。作者写黑妞的弹唱,用了个“以为观止”一词,意思是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如何来写王小玉的弹唱呢?要知道观众是冲着王小玉来的。到这里,给人的感觉是词穷意尽,不好再写了;但作者就在这不好写处显能耐:“黑妞是白妞教的”,“黑妞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黑妞的好处人学得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观众的评论,为王小玉的出场开辟了一条广阔的道路,真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再来看对王小玉本身的精彩描写:“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三四叠,节节高起……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聘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又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蜂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在正面极力刻画王小玉唱书的高超技艺时,仍不忘从侧面渲染烘托:“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从而使一个绝世的说书唱书艺术家,巍然而立。
  总之,诸多声音描写技巧的成功运用,渲染了气氛,烘托了人物,深化了主题,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它是构成文章深厚审美意趣的重要因素,很值得我们学习借鉴。但《琵琶行》写音乐,意不在写音乐而在写人,在慨叹琵琶女身世的凄凉和抒发自己的不满。《明湖居听书》只不过极力形容唱腔的美妙,无弦外之音。两者相较,我以为《琵琶行》胜过一筹。
  [作者单位:浙江省象山县教科研中心]

赋形于声,曲尽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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