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从发掘爱情元素入手,认为穆旦的爱情诗《诗八首》中,有追求与拒绝、变化与永恒、理智与忘情、心爱与表达、时间与存在、幸福和危险、依附与独立、生机与飘零等多元爱情元素。这些元素既相互对抗,又努力融合,呈在冲突中融合的走势。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对该诗作出了新的解读。
关键词:穆旦 诗八首 爱情元素 冲突 融合
作为九叶诗人的代表之一,穆旦在现代诗歌史上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他的诗歌创作,受20世纪20年代以庞德、艾略特、叶芝、瓦雷里等为代表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潮的影响,特别是与奥登有着直接的继承和借鉴关系,深刻地体现出40年代新诗现代性的追求。
《诗八首》写于1942年2月,发表于1942年4月的《文聚》1卷3期,初题《诗八章》,后改为《诗八首》。这首爱情诗,就像他宣告“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爱国诗篇《赞美》一样,广为流传,深受人们的喜爱。它是一首极具特质的爱情诗,袁可嘉说:“……穆旦的情诗是现代派的,它热情中多思辩,抽象中有肉感,有时还有冷酷的自嘲……在穆旦那些最佳诗行里,形象和思想密不可分,比喻是大跨度的,富于暗示性,语言则锋利有力……。”[1]孙玉石先生甚至认为“五四以来至今,包括九十年代的诗,在这个题材上的创作,从诗情的创造性,艺术结构的完整,以至于意象的探索、情感的表述、哲理的思考方面,都还没有超过这首诗的”[2]。尽管这首诗已经高度经典化,但对它的解读却是仁智各见,历来众说纷纭。本文仍以这首诗的每一章为线索,试着从诗的字里行间发掘多元的爱情元素,并探求某些爱情元素的冲突和融合。
追求与拒绝(第一首)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追求”和“拒绝”,无疑是人类情感经历、爱情生活的重要元素。追求一般始于初恋。由于生理的成熟和情感的冲动,追求往往是热烈的,就像是被意中人“点燃”的大火,这火一被点燃即熊熊燃烧,似“一场火灾”。而拒绝则伴着追求而产生,第一首诗里,“我”就被拒绝了——“你看不见我”、“我们相隔如重山”、“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都在说明“我”的追求被拒绝。即便这种拒绝是一种婉拒或是因矜持而暂持冷静,也足以使追求者狂躁、哭喊(“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甚至咒骂(“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这种被拒绝引发的哀痛,反过来印证了追求的火辣和猛烈。追求和拒绝是冲突的,但在爱情里却是缺一不可,如果没有被拒绝的可能或存在,那追求就不会引来心灵最强烈的战栗。
变化与永恒(第二首)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危险。
第二首诗从变化说起,引发我们对“变化”与“永恒”这一对爱情元素的深深思考。“我们成长”、“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都在暗示着变化,指出变化的存在,喻示变化无所不在。因为存在这种变化,使我们不能达到永恒,即“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为什么你我既“成长”又“变形”而最终不能“完成”“自己”呢?是因为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这“死底子宫里”指什么呢?我们又会想到第一首中提到的“上帝”的“玩弄”。诗中,我是追求爱的永恒的,所以“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但,“我底主”的“暗笑”,又使他痛苦地意识到爱的永恒的无望,“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都发生了改变,也使爱的稳固和恒久变得难以企及(“使我们丰富而危险”)。
理智与忘情(第三首)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理智”与“忘情”是爱情生活里一对相对相克又相辅相成的元素。一方面,过于理智往往扼杀爱情的热烈,耽于忘情则很容易失去理智,使爱情昙花一现或走入迷途。另一方面,爱情可以从理智走向忘情,也只有理智的参与,忘情才有意义;忘情应该是爱情的必有元素,如果没有忘情,理智的存在就失去价值。第三首诗写了诗人终于走过她冰冷又庄严的理智(“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获得了她忘情的情爱。尽管这种忘情被诗人写成是她的“年龄里的小小野兽”所带来的,但这种能看得到颜色、感受到温度的有冲击力的爱(“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仍让诗人无比“惊喜”。在这里,诗人对理智是敬畏的,但也陶醉在忘情的爱意里。
心爱与表达(第四首)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在第四首诗的两个诗节中,都出现了“言语”这个词,诗人试图在这首诗里探索“心爱”与“表达”的关系。人的感情需要表达,表达需要言语。但是,这种言语的表达,有时不仅不能穷尽心中的爱意,反而不能准确地反映它或是干脆错误地承载了相关的爱的信息。爱着的人们试图用言语对心爱进行表达,他们用美好的语言描绘他们内心的快意,而这种语言一定会被以后的更加美好的语言所超越;他们也习惯用海誓山盟表达对爱情忠贞和恒久的向往,但这种语言又很容易被始乱终弃、劳燕分飞的残酷现实所颠覆。诗人在这里告诉我们,言语起到了表达的作用,但这作用是有限的(“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所能”一词的使用是说,言语照明了的是爱情世界的一部分,而这光环的四周,更多的则是言语未及的爱与非爱、暂时与永恒交织的“可怕”的“未成形的黑暗”。尽管表达无法尽逮心爱之意,尽管人内心的爱河里有美丽的浪花也有怖人的暗流,诗人仍认为它是美丽诱人的,是令人沉迷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时间与存在(第五首)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在这里,“时间”和“存在”这两种爱情元素被凸显。任何事情的发生,都被框定在时间里,时间它他开始、叫它变化、叫它结束,爱情也不例外。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爱的客观存在的状态也在发生着变化,也就是说时间改变着爱的存在,“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初恋、热恋、燃烧过后宁静的爱,时间不同,存在就不同。从第二诗节来看,这一首好似第二首的一个主题变奏,既强调了时间带来的必然的变化(“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教我变更”),又昭示着:通过时间的变迁,经历了不同存在形式的爱,人可以更有效的认识爱、把持爱,即更有望接近永恒(“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教我爱你的方法”)。
幸福和危险(第六首)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爱情生活里,“幸福”和“危险”并存,有时发生转化。人都在追求幸福,向爱情求幸福更是要径一条。爱情在给人带来幸福的同时,还潜伏着许多危险,无奈吞咽爱情苦酒的人也多得无法计数。爱情的危险因何存在呢,就是因为“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无论是“怠倦”还是“陌生”,都使爱情充满危险,都有可能使爱情变成危情。那么,这种状况能避免吗?在上帝和时间的控制下,看来无法避免,只能让爱情行进在这一条“危险的窄路里”。爱有“秩序”,所以要“不断的寻求”,寻求到这种秩序就能得到幸福。但是,幸福是暂时存在的,因为必须和必定有变化,所以这种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危险在爱人们求得秩序又必须背离的过程中,悄悄逼近了。
依附与独立(第七首)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爱情中,“依附”是客观存在的,而“独立”又是必须的。因为要抵御“风暴”,因为有“远路”要跋涉,因为有“寂寞的夜晚”要度过,所以需要彼此的依附(“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但一味地纠缠和如胶似漆,也会使爱情陷入困境。因为两个人都需要人格的独立生长(“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所以,独立又是必须的。
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呈现的是类似的意象。
生机与飘零(第八首)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最亲密的关系(“再没有更近的接近”),最恒久的情感(“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像风景一样美丽的两情相悦(“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都在礼赞着爱情的勃勃“生机”,唱出的是一曲抒情的赞歌。然而,急转直下的是下一个诗节则是一首安魂曲,他宿命般不无伤感地道出了爱情的最后结局——“飘零”(“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只有当爱情结束了(或夭折,或随生命的终结而寿终正寝),上帝和命运对爱的阻挠和对抗才会作罢(“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解读穆旦的《诗八首》,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受了西方现代诗派的影响,他的诗句并不是明白如话的,并不容易弄懂。据周良沛说,1953年穆旦美国留学结束回国,又一次回到大学教席,他拿自己过去的诗请南开的学生看,“这些学生和他写这些诗时的年龄不相上下,也是学外语,且喜爱文学,爱读诗的,都坦率得可爱地对他讲:他们读得头疼,读不懂,不知所云”[3]。所以,要想从《诗八首》里觅得穆旦的爱情观,就得从他诗的诸多意象里,找出它的比喻、象征和暗示所在来,就得从哲学思辨的角度去开掘。第二,我们必须承认,从穆旦的诗里可以读出若干爱情的元素,这些元素既相互对抗,又努力融合。特别是我们看到了诗人在写对爱情的追求和沉迷的同时,发布着爱情危险的讯息,甚至像第八首最后一节一样透露出对爱情的绝望。这不是解读的混乱,是对穆旦诗的一种客观的认知。因为诗人在后来有一次谈到自己的《诗八首》时说,“那是写在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那里也充满爱情的绝望之感。”
注释:
[1]袁可嘉:《诗人穆旦的位置》,《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2]孙玉石:《解读穆旦的诗八首》,《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3]周良沛:《穆旦漫议》,《文艺理论与批评》,2001年,第1期。
(武秋芝 山东省东营职业学院教育系 257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