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昨夜之歌》和《北游及其他》两部诗集而被鲁迅赞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的冯至(1905—1993)是中国现代最著名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多深沉、含蓄,于平淡中见奇巧,其诗歌的盛誉几乎贯穿了整个现代文学。其中他在1929年创作,后收入《昨夜之歌》被广泛流传的经典之作《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据作者自己后来回忆,这首诗是看个英国唯美主义画家比亚兹莱的一副黑白线条画而作的一首即景小诗,“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长,头部上仰,口中衔着一朵花”,这是一条友善的蛇,它微笑着,目光明亮而澄澈,因此他觉得这条蛇“秀美无邪,有如一个少女的梦境”[2],正是把这一刹那美好的感觉投放在诗歌中,所以有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蛇》。现把其诗歌摘录如下: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涑惧!
它是我忠诚的伴侣,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原载于《昨夜之歌》北新书局1927年版)
关于英国唯美主义画家比亚兹莱以及他所担任绘画编辑的杂志《黄面志》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由当时创造社的几名文学先驱介绍到中国的,除了比亚兹莱一起被介绍过来的还有其他几位唯美主义画家如道生、王尔德等等,不仅展示了他们的绘画作品而且引进了他们具有颓废意味的唯美主义思想,曾一度在当时的青年中形成了相当的影响,比如后来叶灵凤的绘画和邵徇美的另一首同题材小诗:“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在这里他们把蛇的意象和带有挑逗性特征的女体联系在一起,整个基调是迷乱、颓废的,带着死亡的恐怖气息。
而同样受比亚兹莱作品的影响,到了冯至这里则一改这种浮靡之气,多了几分灵秀和乖巧,使这只衔着小花的蛇幻化为“我”的羞涩而又游离的性意识,它是爱情的先觉,通过梦境轻轻地游向主人公心爱的姑娘,把少年青涩、甜蜜的心事传达。
这首小诗非常简洁,共三个小节,区区的十二行已经活化出你、我、它三个角色的两种相思。其中,“我”对爱的渴望,即“我”的相思是主旋律。而蛇的乡思却是隐含的,是映射“我”的相思的一个比喻,这里是一个别巨匠心的机巧。在诗歌的第一节中作者这样说:“我的寂寞是一条蛇”,这里一个“蛇”字就活化出了少年心事的寂寞和羞涩:它是静静的,因为腼腆而无语,而它同时又是“热烈”的,藏在看似冰冷的躯体里的爱情是熊熊燃烧的,所以有第二小节里“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而这里“乡思”和“相思”是相通,借用了汉字的从古相传的“通”意,别出心裁地道出了一处闲愁的两种相思。蛇对它的家乡——茂密的草原的思念恰如“我”对你沉沉的怀想,思恋你乌黑的、夜一般浓郁的黑发。短短的四行诗剧,精妙的设喻,偷换了蛇的乡思和“我”的相思,左右为营,互相呼应,可见作者的匠心。
经作者别样的言说,我们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比把少年朦胧的爱情比成蛇更恰当了,它是那么的懵懂和娇羞,所以诗歌的末节说它像月影一样轻悄悄地游走,轻悄悄地潜入你的梦境,所携带的是少年不可遏止的渴望:哦,亲爱的姑娘,你不要害怕,不要惊恐,“它是我忠诚的伴侣”,是因为“害着热烈的乡思”才如此的冒昧和莽撞。
这是稚嫩的爱情,因为热烈,因为青春,所以如潮水般不可阻挡,它要流向你,要向你表达和言说。可是姑娘的心事却无从猜度,你是不是也和“我”怀着一样的渴望和思恋啊?所以“我”的爱,如果它被暗暗地传达了你那里,请不要“涑惧”,它没有恶意,也不像外表上看到的那样使你退却,它是纯洁和真诚的,它尽可能的轻轻地游走,穿过你甜蜜的梦境,不惊扰你的熟睡和安静,“我”只想让它带去我的思恋和怀想,只想知道远方思恋的姑娘是否和“我”怀着一样的美好渴望。
这样迂回、试探性的表达就把少年热烈、不能自已的痴情和却又对对方毫无把握的徘徊表达出来了,这是青春别样的苦恼,它折磨着“我”萌动的心事,使“我”苦恼,却又使“我”充满了向往的神秘感。作者把这种神秘比作一条小蛇,它的外表看起来冰冷,而事实上它内心是热烈的,是青春小小的野兽,充满了蠢蠢欲动的渴望。这样的渴望使它能够脱离少年被桎梏的羞涩和胆怯的身体,慢慢地接近心爱的姑娘。这样这里的蛇就从最初的对意识和懵懂的渴望的象征中游动了起来,充当起爱的信使,像神话中美丽的青鸟一样,为相互思恋的人传递着爱的信息。从而蛇的意象就由静到动,突破了以往平面性意象的呆板和沉滞,使整个诗歌的节奏和意境都灵动和活泼起来。
而诗歌最后一节,蛇,“我”那忠诚的侣伴,它从心爱的姑娘那里回来了,从它甜美的梦境中回来,没有惊扰她的安详,只带回“我”渴望的消息“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原来姑娘也和“我”怀着一样对爱的热烈的渴望,那渴望恰如那只绯红的花朵,在少女的梦境中甜蜜的盛开——少年的心事终于得到了释怀。
而同样用蛇做思绪的意象的还有早期先驱诗人徐玉诺的《跟随者》:“烦恼是一条长蛇。/我走路时看见他的尾巴,/割草时看见了他红色黑斑的腰部,/当我睡觉时看见他的头了。//烦恼又是红线一般无数小蛇,/麻一般的普遍在田野村间。/开眼是他,/闭眼也是他了。//呵!他什么东西都不是!/他只是恩惠我的跟随者,/他很尽职,/一刻不离地跟着我。”他把蛇比喻成自己无穷无尽的烦恼,在这里蛇的意象也是恶毒和纠缠不清的。独独在冯至这首诗里小蛇一改往昔可憎的面孔,获得了可爱、贴心的表达。
诗歌《蛇》的基调是明朗、清新的,作者用蛇这个轻盈、游离的意象表达出少年男女对朦胧的爱情的渴望,踯躅和萌动的青涩苦恼。节奏也显得轻松活泼,ABAB式的韵脚,换节换韵,使整首诗犹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天成,那么,它受到人们的喜闻乐见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注释:
[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赵家璧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影印版。
[2]冯至:《冯至文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孙秋英 郑州 河南工业贸易职业学院 45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