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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雪梅 文选 ]   

是个性解放,还是生命的诉求?

◇ 李雪梅

  摘 要:蘩漪是曹禺先生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最丰富、最复杂也最具光彩的一位。在对曹禺作品的众多研究中,蘩漪被认为是追求个性解放和反封建的典型人物形象。本文试从曹禺先生的《雷雨·序》和蘩漪本人的言行入手,对蘩漪反抗行为的动机做一新的探讨。
  关键词:蘩漪 个性解放 生命诉求
  
  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曹禺是一位以抒写女性形象、关注女性命运而著称的作家。在他的笔下,塑造了众多的女性形象,个个丰满生动,褶褶生辉,而在这众多的女性形象中,蘩漪被公认是最丰富、最复杂也最具光彩的一位。在对曹禺作品的众多研究中,对蘩漪的评价基本上都倾向于褒扬的态度,认为她敢于反抗封建道德,敢于大胆追求自由与爱情,体现了个性解放思想和现代女性的自我意识。在这类评价中,朱栋霖先生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说:“这个旧式女人瘦弱的手已经把个性解放和反封建的旗帜举到了自己所能达到的最高度。”[1]
  《雷雨》中蘩漪这一人物形象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复杂,任何简单的政治标签都可能会掩盖这一鲜活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也容易忽略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投射的浓烈情感。笔者认为,用个性解放和反封建来描述蘩漪是不符合这个人物本来面目的。蘩漪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要去反抗封建秩序,相反,从蘩漪的言行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存在着严重的封建思想。比如她瞧不起四凤,用“喂”的语气和她说话;看到周冲对四凤说“谢谢”就觉得意外,觉得周冲对四凤太客气;认为四凤“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人”,“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2]在第二幕结尾,当周萍明确告诉蘩漪他喜欢四凤时,蘩漪鄙夷地说:“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3]这些都表明,蘩漪的身上有着明显的封建等级观念、门第思想和家长意志。在追求爱情上,蘩漪也不是完全无所顾忌,而是时刻被封建伦理观念束缚着。自从“闹鬼”一事被鲁贵知道后,她就在鲁贵的旁敲侧击中不敢强硬。她在绝望中对周萍说:“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的”,[4]这些语言都表明蘩漪潜意识里还是在乎名誉的。在个性解放上,有研究者把蘩漪称作“中国式的娜拉”,笔者认为这也不甚恰当。在冲出旧家庭,追求个性解放方面,蘩漪远没有娜拉那样坚决和彻底。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过要冲出周公馆,到更广阔的自由世界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相反,而是更多地依附于这个封建家庭。她不是没有看到周萍的软弱和退却,但她却紧紧抓住周萍不放,甚至愿与四凤分享周萍的爱情,这种缺乏独立人格和尊严的行为怎么能谈得上个性解放呢?所以用个性解放和反封建来概括蘩漪这一人物形象有失真实,也有失作者的创作本意。
  在笔者看来,蘩漪的反抗与追求更多的是出于对生命的强烈渴望。“热情原是一片浇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5],这句话可谓是作者对旧家庭女子悲惨命运最深切的体察和最精确的描述。遇到周萍前的十八年,蘩漪和大多数旧式女子一样,“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在阴沟里讨生活”,是周萍的出现,将蘩漪从“枯干的砂上”唤醒,重新燃起了她对生活的热情和生命的激情,于是她抓住周萍不放手。“我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我,要真真活着的女人”[6],这是一句源自女性生命最深处的呐喊,为此,她拒世抗俗,奋力抗争,将生命激成了一朵艳丽的火花。
  作为一个女人,蘩漪是不幸的。十八年前,还是青春少女的蘩漪,带着一个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婚姻爱情的幻想来到周公馆。但来到周家之后,她才发现周朴园并非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而是一个极端专横的伪君子,想象的期望值和现实的反差残酷地摧毁了蘩漪所有的幻想,她和周朴园名为夫妻,却形同路人。周公馆像一口黑暗无边的残酷的“井”,压抑磨灭了蘩漪全部的热情。从《雷雨》第一幕“喝药”一场戏中,我们就可以感知到蘩漪对生活的全部热情、人格和尊严逐渐被泯灭、销蚀荡尽的屈辱历史。
  就在蘩漪对生活绝望到极点时,就在蘩漪打算在“牢笼”似的周公馆里安静等死时,是周萍的出现,重又给了她对生活的希望,唤醒了她压抑了十几年的生命热情。为了获得一点点人的情感、人的生活,蘩漪毅然抛弃了母亲的身份,和周萍走到了一起。然而周萍却是封建文化铸造出的一个软弱而又怯懦的灵魂,他不堪忍受伦理观念带来的煎熬,选择了逃离,对于蘩漪来说,刚刚被唤醒的生命重又面临着被风干的境地。她不甘心也不愿意重新坠入“干枯的砂上”,她死死抓住周萍不放手。在第一幕中,她先用“闹鬼”提醒周萍他们曾拥有的过去,企图唤回周萍的感情,但周萍不为所动;第二幕中,蘩漪向周萍摆出了自己的处境,“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形,这不是一天的事情。”“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7]希望能唤起周萍的同情,然而周萍亦不为所动。当提醒和诉说都不能让周萍的态度有所改变时,蘩漪再一次降低了姿态,向周萍哀求道:“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家我再也忍受不了了。”[8]她甚至把姿态放到最低,“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9]可是当这点最卑微的要求都无法满足时,蘩漪心底的恶终于无可遏止地爆发出来,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彻底抛弃了母亲神圣的天职,试图用儿子的爱情做赌注来阻止周萍和四凤的出走。当周冲不能让她如愿以偿时,蘩漪绝望了,她歇斯底里地疯狂地喊着:“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的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的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了周萍又活了的女人,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10]蘩漪由情欲解放而重新焕发的生命力,终于得到了一次彻底的释放,在追求自我的生命中来了一次痛快的燃烧。
  蘩漪原本就有着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戏剧在蘩漪出场时这样写道:“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地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11]蘩漪的身上本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抗力,这一点从周朴园对她的态度上也能看出来。面对周冲对罢工一事的关注,周朴园呵斥他“说话太多”,并对蘩漪说:“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可见在周朴园的心目中,蘩漪一向是不大听话,不太顺从的。正因如此,他才对蘩漪采取了不近人情的严厉态度。周朴园给蘩漪喝的表面上是医病之药,实际上却是精神之药,是要对蘩漪的反抗施加压力,使她屈从于自己给他做的安排。周朴园的专制越强烈,蘩漪被压抑的痛苦就越强烈。可即使如此,在遇到周萍前的十八年里,蘩漪虽有语言上的对抗,却没有行动上的反抗。她一直压抑着自己,使自己成了“像石头一样的死人”,是周萍的出现,唤醒了她心底那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渴望,使蘩漪被压抑的生命力所积蓄的郁热找到了喷发口,她没有委屈自己,而是任随内心深处潜藏的生命力的流奔涌而出,她不错过任何活着的机会,她不顾一切地和周萍走在了一起,即使是偷偷摸摸,她也很满足。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周萍没有逃离,而是继续留在蘩漪身边,那么周家的一切都会照旧:周朴园依然维护着家庭的“体面”,蘩漪表面上应付着周朴园,她可能还会表现得更顺从,以维护周家表面的平静,而背后却和周萍在一起享受着迟来的爱情……这个情形看起来非常别扭,甚至令人尴尬,但在这种情形中,蘩漪的形象反而更真实。她从没想过要冲出旧家庭,她只需要情感的慰藉和生命的激情。蘩漪的反抗是源于周萍的撤离,如果周萍走了,就意味着她又要坠入干枯与寂寞之中,她不愿意也不甘心,她要死死抓住生命里的这点活水来拯救自己,于是我们看到了蘩漪的表白、哭诉、哀求与玉石俱焚的抗争。蘩漪的反抗是随着与周萍关系的渐趋紧张而愈来愈强烈的。所以说,蘩漪的反抗源于她想拼命留住这生命的活水,想极力留住这生命的激情,用她的话说,就是要“真真活着”。
  曹禺先生在《雷雨·序》中写道:“写《雷雨》是一种情感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12]正是站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上,作者用“悲天悯人”的目光关照着人类,关照着女性的命运。“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到这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吗?”[13]正是从旧式女子切身的痛苦出发,曹禺先生对蘩漪的生命追求给予了肯定和赞扬。就这一点来说,曹禺先生比起那些站在启蒙的立场上,空洞地呼吁女子从家庭中走出来的作家更让人感动。
  
  注释:
  [1]朱栋霖:《论曹禺的戏剧创作》,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3][4][5][6][7][8][9][10][11][12][13]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李雪梅 陕西省安康职业技术学院教育系 725000)

是个性解放,还是生命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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