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在赏析中唐李贺《苏小小墓》和现代象征派诗人李金发《弃妇》的基础上发现二人在各自所处的时代用同一旋律创作出了同样的“弃妇”诗歌意象。“弃妇”是诗人自我内心世界的真实形象化身,是诗人主观化的幻想,是诗人气质的真实体现。
关键词:李贺 李金发 “弃妇” 诗歌意象 诗人气质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个年青诗人相隔千年,一作文言古诗,一作白话现代诗,可读者读来却觉得似曾相识。一个生活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盛唐过后的中唐。宋人钱易在《南部新书》中说:“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与钱易同时代的宋祁也道“太白仙才,长吉鬼才”。这就是被后人称为“诗鬼”的李贺。一个是生活在旧体诗迅速衰微,白话新诗完成对诗坛垄断的“五·四”运动后期,黄参岛在《〈微雨〉及其作者》中称其为“诗怪”的现代象征派诗人李金发。二人在各自所处的时代,创造出了异曲同工的人生悲歌。李贺《苏小小墓》中的苏小小和李金发《弃妇》中的弃妇虽时空相隔,却各自用同一个声音、同一种旋律代表诗人“我”完成了一次与上帝和自然的心灵对话。
其实,关于苏小小的故事有很多传说:一是苏小小与一个名叫阮郁的男子自由恋爱,阮郁却因父母之命和功名前程而辜负了苏小小的一片痴情。二是讲苏小小慷慨资助一个叫鲍仁的清苦书生上京赶考,只可惜直至她病逝,鲍仁都杳无音讯。古乐府《苏小小歌》唱:“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1](P1203)崔国辅《乐府广题》曰:“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西陵在钱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1](P1203)李绅在《真娘墓诗序》中也讲:“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2](P46)从中我们可以想见苏小小必定是一个才貌双全而早卒的青楼倡女,她虽对爱情抱有美好的追求和坚贞的渴望,却在爱情上遭遇不幸,并没有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
李贺《苏小小墓》以传说中苏小小的故事为题材,描绘了风雨之中的墓地景象。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幽兰露,如啼眼”,用香草虚写她美丽的容颜:含泪的眼睛犹如带露的兰花,楚楚动人,我们只能看到这个虚幻美人的一瞥,一“幽”、一“啼”,为全诗定下了哀怨的基调。“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本应是与心上人共剪烟花的喜悦温馨,“无物”也就了无心境。生活在幽冥世界的苏小小有满腔幽怨,她有自己的追求,却一切都成了泡影,这也是啼的原因。“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此时苏小小如屈原笔下的“山鬼”一样:碧草为茵褥,青松为伞盖。徐徐清风作她的衣裳轻轻拂过,水流叮咚是她摇曳身姿时环珮发出的泠泠碎响。多么高洁淡雅脱俗的女子,她并不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却又让人感觉到无处不在,时时围绕在诗人身边。“油壁车,夕相待。”多么痴情的女子,多么华丽的车饰,夕阳西下应是相见恨晚人约黄昏后的美好时光。“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一下回到现实,西陵之下凄风苦雨的景象,本是发热发光的红烛也变冷含翠,透出一丝丝冰凉的刺骨寒气。
全诗用景物描写来渲染哀怨的气氛,表面看来处处写景,实则字字写情。婉媚多姿,自身品质高洁的艺术形象更反衬出她寂寞凄凉的心境。她一往情深,痴情不改,却又那样的令人同情,她怀着“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哀怨在冥路上孤独而又执著地游荡。她游走在鬼境与人境之间,亦人亦鬼,魂魄不散。这正如诗人的境况,本是“唐诸王孙”,“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李贺《高轩过》),却因“讳父名”而过早地在仕宦道路上划上了句号。那是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和失落。这让诗人深感生之悲哀,诗人何尝不是“无物结同心”? 诗人何尝不是生活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呢?正如李世熊《昌谷诗解序》所言:“生而死矣……生死非贺所欣戚也。”[3](P40)诗人与苏小小心境相似,际遇相似,与苏小小心里的落寞相同。诗人用香草美人的意象传统勾画了一个“无物结同心”的“弃妇”形象。在苏小小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影子,苏小小就是诗人“来世”的化身。
无独有偶,千年之后的中国诗坛,又出现了一位李姓诗人李金发,其在同李贺相仿的年龄写了一首和李贺《苏小小墓》无论立意、写作手法还是风格都有相通之处的“怪诗”——《弃妇》。
李金发的《弃妇》作于1920年,诗人此时还不满二十岁。在异乡的法国,诗人生活奔波辛苦,倍受歧视与侮辱。他曾自卑地认为“自小就一无所长,除因脑筋不灵极肯下死功夫外”[4]诗人在现实中没有别的追求,失意感伤,前途渺茫,心中产生一种被社会遗弃的冷落感。诗人认为“艺术家唯一的工作,就是忠实表现自己的世界”,“艺术是作家心灵之一撮,心灵悲哀时,就表现出沉郁来,心灵狂喜时,就表现出微笑来。”[5](P48)《弃妇》就是这样的心灵之作。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恕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弃妇在“黑夜”的“短墙之角”无比恐惧,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更有“蚊虫”的叮咬,“狂风”的侵扰。她畏缩一隅刻意将散乱的长发披在眼前,不愿看到人们羞辱厌恶她的眼神。她以长发遮脸,刻意丑化自己,企图打消别人欺辱她的冲动。这是一种消极的抗争,是在无路可逃、逼到墙角后无以言表的、绝望的病态心理抗争。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一再遭受打击和迫害后产生沉重的“哀戚”,“靠一根草儿”铺就的心灵之路往返于现实和上帝之间。她的哀伤无人理解,更无人同情,她只有向冥冥之中的上帝去诉说,然上帝在何方?上帝能知人世之味吗?正如离巢无依无靠的游蜂,不知方向,在空谷中迷茫地空转。弃妇的伤悲如山泉一样雄浑,一泻千里,也如飘落的红叶随风飞舞,入土为灰,至死也不知身处何处。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弃妇长时间无法排解的“哀戚”经过长久“堆积”已沉积成“烦闷”。长时间的“隐忧”和“烦闷”同样无法消除,真想让这些化成灰烬从烟道飞出去,染在乌鸦的羽毛之上,让乌鸦把这种情绪永远留在“海啸之石上”,永不要回来,留给弃妇一片恬静,希求独自安详听一曲“舟子之歌”。
哀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弃妇饱经忧伤渐渐老去,徘徊在坟墓之边,精神麻木,正如李贺笔下的苏小小“幽兰露,如啼眼。”泪珠也如草地上的露珠一样冰冷,“永无热泪”,转眼即逝,了无踪迹,对这个世界不留一痕,可有可无,没有过去,更无未来。
《弃妇》通过弃妇这个意象传达出冷落而遭受痛苦没有方向的人生,同时也包含着对不平的抗争和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诗人留法期间,常遭受歧视与侮辱,白种人尖刻的挖苦和冷眼,使他产生了被社会冷落和抛弃的哀痛,弃妇形象其实就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外化。[6](P272)两眼之前披发的“弃妇”乃是诗人漂泊异乡孤独、不知方向、绝望的自我写照。
姚文燮《昌谷集注》云:“西陵之冷风凄雨,不犹是洒栖迟之泪邪?贺盖慷慨系之矣。”[2](P213)那西陵坡下的凄风冷雨,就如诗人洒下的栖迟之泪,诗人哭苏小小的亡魂,何尝不是在哭自己的未亡之魂?全诗通篇写苏小小,实则是以苏小小写诗人自己。痴盼爱情,苦苦等待终落空的“弃妇”——苏小小,不正是苦苦等待建功立业有所作为,却“只今道已塞,何必顺白首”(李贺《赠陈商》)的诗人形象的写照吗?此情此景在李金发《弃妇》中再次展现,弃妇被弃后披头散发到垂暮之年的形象,不正是恐惧、悲伤、忧郁、绝望的被社会遗弃的诗人化身吗?二者虽相隔千年,却在同一创作旋律的指引下写出了惊人的相似诗作,二者共同印证了“李贺不少诗歌,特别是游仙诗都具有这种特点。表面上看,这一特点与现代意识流的创作方法确有相通之处……更重视内心世界的挖掘以及主观化的幻想,因而具有更突出的诗人气质,其诗也成为真正的诗人之诗”[7](P269)的观点。
注释:
[1][宋]郭茂倩:《乐府诗集》(第八十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
[2][清]王琦等:《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陈治国:《李贺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4]丘立才:《李金发的生平及其创作》,新文学史料,1985年,第3期。
[5]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6]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7]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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