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菊花》是美国著名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为数不多的以女性为题材的短篇佳作之一。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男权社会里渴望自由、追求自我却无法实现梦想的女性形象。结合20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女权运动发展的社会背景,分析对伊莉莎的女性主义内涵及其矛盾的个性,以此探讨斯坦贝克女性观的矛盾性。本文指出女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反映了作者对女权运动中争取自由的女性的态度,斯坦贝克的态度也代表了同时代的男性对女性社会角色认知的局限性。
关键词:女性主义 男权社会 悲剧 矛盾性
一、序言
约翰·斯坦贝克(1902—1968)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斯坦贝克对生活敏锐的洞察力、细腻深刻的笔触、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及作家特有的社会责任感使他成为20世纪蜚声美国文坛的作家。早在1940年斯坦贝克就和福克纳、海明威一起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只是福克纳和海明威早于他,分别于1949年和1954年获得了此项奖金,斯坦贝克则于1962年获奖。[1](P26)上世纪三十年代是他创作的巅峰时期,《菊花》正是创作于这一时期,是斯坦贝克为数不多的以女性为题材的短篇佳作之一。这部小说自发表后就一直受到批评家的好评,被誉为“斯坦贝克艺术上最成功的小说”“世界上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 [2] (P27)。然而关于《菊花》的主题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通篇都是作者冷静的、貌似平常的细节描写和人物对话,但正如斯坦贝克所说,“他(读者)不经意地读完故事后会体会到某种很深刻的东西,但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怎样深刻。” [3] (P123)
正如斯坦贝克预言的那样,批评家们试图从各个角度挖掘故事中的那种深刻的东西及其原因。笔者发现关于斯坦贝克《菊花》的评论主要集中在对女主人公形象和菊花象征意义的解析上。上述文章分析斯坦贝克具有女性意识的不少,但指出其矛盾的女性观的文章却不多,有的评论者只是一带而过地提到。如翟艳霞强调斯坦贝克在《菊花》中大量运用了象征主义、过渡词化、 重复、 陌生化等表现手法,同时也提到了女主人公追求自由生活的渴望和作者矛盾的女性观。[4](P36)本文试图从上个世纪之交美国女权运动的蓬勃兴起这一特定社会历史背景出发,重新研读斯坦贝克的《菊花》,将小说放回其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中,通过解读伊莉莎形象的女性主义内涵及其矛盾的个性,指出作品《菊花》乃是反映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人们尤其是男性对女权主义发展所做出的社会反应,从而为斯坦贝克矛盾的女性观做出解释。
女权主义运动萌芽于十九世纪中叶,以追求政治平等、经济平等、职业平等以及精神解放为主要目的。而父权文化统治下的社会从宗教、道德、智力、体力各个方面试图阻挠这一新事物,唯恐其造成对父权统治的侵害。[5](P17)《菊花》于1937年发表,当时美国社会正逐渐走出经济萧条的漩涡,女权运动方兴未艾。但妇女仍然处于从属地位,女性的价值始终得不到男性的充分认可。这些社会因素都影响着斯坦贝克这位极富洞察力的作家。[6](P113)凭着其对政治的热衷和独特的文学视角,他对当时女性狭小的生活空间和呆板的生活状态予以理解和同情。斯坦贝克曾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词中这样表述他的创作观念:“人类一直在通过一个灰暗、荒凉的混乱时代。我们伟大的先驱福克纳在这里讲话时,称它为普遍恐惧的悲剧;它如此持久,以致不再存在精神的问题,惟独自我搏斗的人心似乎值得一写。”[7](P358)斯坦贝克的发言揭露出在物质水平不断提高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发生了深刻的精神危机。男性在物质日益至上的社会中对女性的精神需求视而不见,从而使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愈加边缘化。而《菊花》这部作品正是斯坦贝克对女性精神层面追求的高度关注。通过《菊花》中伊莉莎的情感世界和心理历程可以充分体会到斯坦贝克对女性精神需求的深切关注与理解。与福克纳、海明威不同的是,斯坦贝克笔下刻画的女性形象更能充分反映女性的真正诉求与渴望。但另一方面,作为男性社会中的一员,他又害怕日渐发展壮大的女权运动危及男性的地位,最终颠覆男权的社会权威。所以《菊花》中伊莉莎的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斯坦贝克矛盾的女性观在此可见一斑。下面本文将结合《菊花》这部作品进行详细的文本解读以便更好地理解斯坦贝克女性观的矛盾性。
二、伊莉莎挑战男性的领域均遭拒绝
在故事的一开始, 斯坦贝克对伊莉莎外貌和装束男性化的描写,暗示了女主人公不满足于自己作为女性的传统角色,向往男性的世界,渴望与男性平等。 “女性代表父权统治下人类社会的他者,他们在公共场合中被迫缄默,成为二等公民。”[8](P58)通过解读文本我们可以找到女主人公的理想被打破的过程。亨利首当其冲地充当了粉碎伊莉莎幻想的人。当亨利成功地完成商业谈判来到花园时,他称赞伊莉莎 “做事很有天才,今年秋天你那些黄菊花的直径足足有十英寸。但愿你能在果园里培育出那样大的苹果来。”听到丈夫对自己能力的肯定,伊莉莎“目光霎时变得锐利了”“说不定我会的”。但是此时亨利却说“种花当然没有问题了”。丈夫简单的一句话就否认了妻子在菊花园以外的地方所具备的能力,认为妻子只适合在花园里摆弄摆弄花而已。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男性对女性的歧视和压制。亨利第二次打击伊莉莎幻想进入男性世界是当伊莉莎告诉丈夫她从书中了解到拳击赛的一些常识。亨利认为拳击是完全属于男性世界的,伊莉莎是不应该涉足这个领域的。流浪汉补锅匠作为男性社会的一员,他对伊莉莎幻想进入男性世界的念头也进行了打击。当伊莉莎得知补锅匠的生活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时,她流露出对那种自由生活的渴望,可是补锅匠很坚决地否定了那不是女人能过的日子。于是伊莉莎反驳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讲?”“我也会磨剪刀,也会敲平扁锅,我要让你瞧瞧女人的本事。”争取平等和自由的自尊心使伊莉莎急于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补锅匠最终还是以流浪生活对于女人来说很寂寞而且这种生活在夜里也让人觉得害怕为由把伊莉莎彻底地拒绝在门外。由此可见,虽然伊莉莎希望进入男性的能力范围,并渴望得到男性的认可,无奈在现实生活中她的幻想注定是要破灭的。无论是亨利还是补锅匠,仍然不可避免地把她看作一个被社会定义了的女性。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虽然女性与男性平等的呼声不断,父权社会的威严却是难以撼动的。伊莉莎作为这样一个特殊社会历史背景的人物,尽管她对男性发出了勇敢的挑战,她想要证明她也可以像男性一样工作和生活,可是这样的努力与挣扎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作为一位男性作家,斯坦贝克幸福的爱情生活与稳定的家庭生活使他观察女性的视角更加到位,难能可贵的是他意识到了女性对既定的社会身份发出了质疑的声音。[4] (P37)然而他还是摆脱不了传统男性意识以及作为男性这一特定社会角色的局限性。作为男性社会中的一员,他同样意识到女性冲出家庭的束缚进入社会主流的梦想是对男权统治下的既定社会秩序的威胁。斯坦贝克对女性表达了他深切精神关怀的同时又对她们企图融入男性世界与男性一争高低的行为怀有恐惧心理。这就是为什么伊莉莎费尽心思想要进入男性世界的努力最终只能是化为泡影。斯坦贝克矛盾的女性观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男性对想要争取男女平等的女性所持有的普遍态度。
三、伊莉莎与被弃的菊花
斯坦贝克将 “菊花”作为标题,说明其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笔者这里想要探讨的是菊花被遗弃的悲惨命运事实上象征了伊莉莎企图走出狭小的家庭生活空间、渴望进入更自由的外面的男性世界的幻想灰飞烟散的结局。在小说中伊莉莎从某种意义来讲已经把菊花看作自己的化身,是她的全部价值所在。她渴望外面无拘无束的世界,即使自己走不出峡谷,只要她的菊花能被带出去,也就等于自己走了出去。所以当补锅匠极力恭维她的菊花并提出要把好菊花带去给别人时,伊莉莎好像是遇到了知己。无奈补锅匠只是假装赞扬菊花来达到骗取伊莉莎给他一些活计的目的而已,他对菊花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伊莉莎把这样一个男性视为知音并相信他能够认同自己的价值的想法是幼稚的,这也为后来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一个伏笔。通过补锅匠的行为,斯坦贝克又一次强调了在男性世界里,伺弄菊花的活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他们所看重的是能带来实在的经济利益的一些行业。所以被男性视为无实用价值的菊花最终免不了被遗弃的后果,正如被男性定义为“家庭天使”的女性最终还是逃不出家庭这个樊笼。如果女性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最终她们的结局也只能像菊花那样遭受来自男性世界的摧残。同时笔者还认为,通过塑造补锅匠这个男性形象,斯坦贝克还想告诫女性:男性世界是复杂的,其中充满了自私,虚伪和欺诈。而这样的世界是不适合女性生存的。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斯坦贝克建议女性安于现状,不要急于打破男女之间的平衡与和谐,两性的和谐关系才是人类追求的目标。但是这种两性和谐的达成是以牺牲了女性的部分自我与自由为前提的。
斯坦贝克被认为是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的男作家,因为他能够从更加真实的角度去观察女性的需求,他比同时代的其他男性作家更敏锐地意识到男性需要去关注他们身边的女性,而且这种关注不仅仅是物质上,更应该是精神层面上的需求。斯坦贝克的女性观诚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它也存在着局限性。笔者认为伊莉莎反抗男权社会的不坚决性正是斯坦贝克所期望的,他并不希望女性彻底地颠覆男性权威,那样带来的后果会是男性所不能承受的。下面笔者还将从伊莉莎在自己的幻想破灭后所作出的消极反应来进一步分析斯坦贝克女性观的保守性以及矛盾性。
四、伊莉莎战斗的不彻底性
在争取女性权益的道路上,伊莉莎既脆弱又软弱,只要碰到挫败,她就无法坚持战斗下去。在小说的结尾,伊莉莎在与丈夫进城吃饭的路上发现了被补锅匠丢弃在路上的菊花,她的精神和自信就此被彻底击垮了。承载着她无限希望的菊花被补锅匠抛弃了,这就意味着她的梦想和自我被男性世界彻底地摒弃在外了,伊莉莎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践踏和伤害。她“从希望的巅峰突然跌倒在失望的谷底” [3](P126)本以为象征着她自我价值的菊花能够被别人认可,殊不知这一切只是个美丽的幻想而已,伊莉莎感受到一种挫败和梦想幻灭的痛苦。她坚强地忍受着精神上的屈辱,企图通过酒精来麻醉自己使自己受伤的心得到暂时的解脱。此时的她能喝酒已经算是一种小小的反抗了,她没有勇气涉入代表着男性世界的拳击比赛,更别提别的奢求。伊莉莎最后只能通过无声的哭泣再一次表示她的抗议。斯坦贝克塑造伊莉莎抗斗的不坚决性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并不希望女性彻底地挑战男权社会的权威。
五、结语
从某种层面来说,伊莉莎最后摆脱不了绝望的悲惨命运恰恰正是斯坦贝克对当时女权运动发展结果的一种预言。可以说斯坦贝克对女权运动的光明前途所持的态度是质疑的。正如文中的亨利,作为男性的他,虽然不赞同女性喝酒和看拳击比赛(属于男性世界的领域),但是当伊莉莎提出要参与这两件事情时,他还是答应了。由此可见斯坦贝克所支持的女性独立自主是在男性允许的范围之内,他认为女性的解放,拥有自己的权利不应该威胁到男性的主体意识和男性的社会身份。故此可以说斯坦贝克的女性观是具有矛盾性的。一方面他是一位高度关注女性心理与情感的作家,他通过自己的笔,以艺术的形式记载下当时女性生活的真实状态,使女性能清楚地意识到她们所面临的困境,也支持她们在一定范围内的觉醒,同时也促使男性去关怀和理解他们身边的女性,不仅仅是在物质上的关心。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女性在反抗男权社会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以致于男性的绝对权威受到挑战和威胁。斯坦贝克女性观的矛盾性是与他所生活的时代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生活经历分不开的。杰克逊·班内特在他为斯坦贝克所写的传记中谈到,《菊花》主人公正是以斯坦贝克的第一任妻子为原型创作的。和伊莉莎相似,她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女性,婚后却放弃了自己的职业跟随丈夫。[9]( P43)由于斯坦贝克所处时代的局限性以及男性的身份特征使他的女性观具有矛盾性,但是这样一种矛盾的女性观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斯坦贝克的女性观也从侧面反映了与他同时代的男性对渴望自由与解放的女性的普遍看法与态度。虽然斯坦贝克并不是一位激进的女性主义作家,他无法清楚地看到女权运动发展的正确方向,故而提不出也不会提出任何方案来推翻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是一位具有良知和社会责任心的作家”。[1](P24)尽管斯坦贝克的女性观充满了矛盾性与局限性,但至少他能够在功利主义至上的男性社会里察觉到女性精神层面的追求并给予一定程度上的精神支持,这为后来的作家能够更加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注释;
[1]苏索才:《约翰·斯坦贝克其人其作》,外国文学,1996年,第1期。
[2]赵金昭,吴少珉:《外国文学作品选》,郑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3]姜淑琴,严启刚:《简析〈菊花〉的叙事结构》,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2期。
[4]翟艳霞:《渴望的目光 自由的呼唤—评约翰·斯坦贝克短篇小说〈菊花〉》,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7期。
[5]J.GERALD KENNEDY:Poe in Our Time.J.GERALD KENNEDY:A Historical Guide to Edgar Allen Po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6]许红,郑桃云:《被弃之菊花 被摧之女性—重读约翰·斯坦贝克〈菊花〉中的生态女权意识》,成都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8年,第9期。
[7]约翰·斯坦贝克:《菊花》,《斯坦贝克选集:中短篇小说选》,张澍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8]金莉:《生态女权主义》,外国文学,2004年,第5期。
[9]蒋璐:《追寻自我身份的幻灭之旅——斯坦贝克的〈菊花〉与曼斯菲尔德〈幸福〉比较研究》,文教资料,2008年第10期。[10]文中有关小说引文内容均出自约翰·斯坦贝克著,苏索才,王建红译的《菊花》,外国文学1996年第1期,32-37页,页码不再一一另注。
(杨坤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外国语学院 519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