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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国华 文选 ]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 孙国华

  摘 要: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句诗一般被人认为是倒装句,其常式句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认为读者在品读杜甫原句时,一般是不大会产生歧义。本文基于对这两句诗语言文字的不同排列组合而产生的7种表达方式的分析,对传统的读诗解诗方法进行反思。
  关键词:杜诗立意 杜诗语言 写诗作诗 读诗解诗
  
  杜甫《秋兴八首》(之八)诗中“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历来被注诗、解诗者聚讼纷纭。一般认为这一联是倒装句,其常式句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认为“人们在品读杜甫原句时,一般是不大会产生歧义”的。因为“香稻”无嘴,不会“啄”,自然是鹦鹉“啄”;“碧梧”无足,不会“栖”,自然是凤凰“栖”,没有什么“难懂”之处。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如果我们对这两句诗的语言文字作不同的排列组合,可以产生7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在表达的语义上或多或少有差异:
  ①余香稻粒鹦鹉啄,老碧梧枝凤凰栖
  这句强调突出鹦鹉啄的动作和凤凰栖的动作,也可以理解为强调“余香稻粒”和“老碧梧枝”这两种意象。句中的“余”作“余留、带有”解,既可用来修饰“香”,又可修饰“香稻粒”;“老”既可作“生长年限已久”解用来修饰“碧梧枝”,又可作“总是、常是”解用来修饰“碧”。
  ②啄余香稻粒鹦鹉,栖老碧梧枝凤凰
  这句表达的效果更侧重“啄”和“栖”这两个行为动作的发出者“鹦鹉”和“凤凰”。句中“余”、“老”的解释与①句同。
  ③稻粒余香鹦鹉啄,梧枝老碧凤凰栖
  这句强调的是由于稻粒的余香才引得鹦鹉啄食,也由于梧桐树叶长久葱郁才引得凤凰来栖。重在对“鹦鹉啄”、“凤凰栖”的原因交待。句中的“余”作“余留、带有”解,“老”作“总是,常是”解。
  ④香稻粒余鹦鹉啄,碧梧枝老凤凰栖
  句中的“余”和“老”分别作“剩余,多余”和“生长年限已久”解,在句中分别起修饰作用。如果对上下句作语义停顿处理那就是:“香稻粒余,鹦鹉啄;碧梧枝老,凤凰栖。”
  ⑤香稻余粒鹦鹉啄,碧梧老枝凤凰栖
  这句表达的意思跟④句基本相同,只是这里的“余”和“老”在句中所处的位置不同,直接用在被修饰对象的前面,如果对上下句作语义停顿处理那就是:“香稻余粒,鹦鹉啄;碧梧老枝,凤凰栖。”
  ⑥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
  这上下两句诗所要强调的分别是“香稻”和“碧梧”,如果对上下句作一语义停顿处理那就是:“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
  ⑦鹦鹉啄香稻余粒,凤凰栖碧梧老枝
  这句要表达的意思与⑥句基本相同,只是用了常式句。
  那么这7组句子的存在是否具有合理性呢?答案是肯定的。理由有三:
  1.杜诗立意的丰富性
  杜甫写诗十分注重诗歌的“意”。《历代诗话续编》中说:“太白诗以气为主,以独造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诗源辨体》也认为“子美以意为主,以独创为宗。故体多严整,语多沉着耳。”杜甫立意十分强调“意多”,他在《复愁十二首》中云:“病减诗乃拙,吟多意有余。”杜甫认为诗歌创作需要反复锤炼、吟咏,不断开掘,便能铸炼出深厚的诗意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绝不仅仅局限于“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这单一的解读,上述7组句子都可看成是对杜甫诗句的注解,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领会到诗人在这一组倒装句中所蕴含的丰富的思想内容。
  2.传情达意的自足性
  对杜甫《秋兴八首》(之八)一般作如是解读:首联交代旧游渼陂之途径,颔联描写物产之丰美,颈联叙述夜棹之欢乐,尾联回归现实,抒发“漂泊西南”而“心忧京华”的无限感慨。诗歌紧紧抓住了极富表现力的典型事物,以着意渲染之法,极写“香稻”之“丰”和“碧梧”之“美”,传达诗人对昔日唐帝国治平安乐之盛世的热切怀念之情,从而体现诗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爱国主义思想。如果仅从通过“描写物产之丰美”,“从而以体现诗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思想感情,上述的7组句子完全可以自足了。换言之,这7组句子我们都可以看成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诗性表达。
  3.杜诗语言的创造性
  中国七言诗的节奏一般是四三型,这种节奏终也成为七言诗最基本的句法程式,诗人遵守这种法规来表情达意,力求使句法意义和语音节奏统一。但杜甫诗歌中对传统做了大胆的突破和创新。例如“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是二五型,“渔人网集澄潭下,佔客船随返照来”是三四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则是五二型,甚至有人认为“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夜好谁看”是上句二五型,下句五二型。叶嘉莹在评析杜甫《秋兴八首》时说:“就技巧来看,杜甫在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成就,有两点可注意之处:其一是句法的突破传统。”笔者上述所列7组句子,音节类型不尽相同:除①③④⑤是四三型,②是五二型,⑥⑦则是二五型。因此从杜诗对诗歌语言创造性运用角度而言,把上述7组句子看成是“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的解读也是站的住脚的。
  上述这7组诗句表达的意义、重点跟诗歌原句之间还是存在差异的,那为什么诗人仅选用“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样的句式而不选用别的?上述提到的7种解读方法不就成了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吗?其实,这里涉及到两个不同的诗歌范畴:写诗作诗的诗歌创作范畴和读诗解诗的诗歌欣赏范畴。
  诗人写诗作诗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通过诗性语言将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尽可能完美地呈献给读者。一个独具个性、已经形成风格的诗人,他就不得不要对诗歌这种艺术语言进行锤炼、选择。语词的锤炼、句式的选择对诗人的传情达意产生某些影响在所难免,但言语指向的内涵焦点应该是一致的。从理论上来说,“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在杜甫看来应该是最理想的语言表达方式了。但诗人的思想感情是丰富复杂的,并不是有限的语言符号能够完全表达得了的。古人有“言不尽意”的说法,揭示的就是冰冷单一的语言符号在表达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时存在着不充分性、不自足性。在本诗中,诗人通过陌生化的艺术创造手法,唤起我们读者无限的想象力,调动起我们打破语言自身局限的激情,去感知隐藏在诗句背后的更为丰富复杂的审美内涵。
  读者读诗解诗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可能地基于文本去感知诗人在作品中传达的思想感情。由于诗人在用语言表情达意过程中存在的不自足性、不充分性,这就给读者留下了许多合理补充和想象的空间,读者也正是在对这些文本空白的不断填补、充实的过程中逐步接近明了诗人思想感情的本来面目。在这过程中或多或少地会带上读者自己的主观色彩,出现这样那样的“偏见”。从接受美学角度来审视读者在阅读中的这种主观“偏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应该大力提倡的。
  明白了诗人写诗作诗和读者读诗解诗的过程特点,再来看对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7种不同解读方式的理由也就不言而喻的了。
  有人说,杜甫原句要着力描写的不是鹦鹉,也不是凤凰,而是“香稻”和“碧梧”,它们在诗句中是主语,“啄余鹦鹉粒”和“栖老凤凰枝”这两个动宾词组作复杂谓语,分别陈述主语“香稻”与“碧梧”的非同寻常。这种对诗句的解读本身没错,问题在于这种解读的结果未免显得有些狭隘。
  首先,我们如果认可杜甫原句要着力描写的是“香稻”和“碧梧”,但你能否认①③④⑤⑥句着力描写的不是“香稻”或者“碧梧”?因为这些句子中的 “香稻”和“碧梧”都充当句子的主语或者是主语的构成部分。
  其次,所谓强调的重点与非重点不是绝对而是相对的,同样的一句句子可以对强调的重点进行不同的处理。就“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来说,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语音表达中不同的重音处理,把想要突出强调的重点分别放在“鹦鹉”和“凤凰”、“啄”和“栖”、“余”和“老”或者“香稻粒”和“碧梧枝”上。同理,⑦句强调的重点我们也可以放在“香稻(余粒)”和“碧梧(老枝)”上。
  有人认为,如果把杜甫的原句改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其重点则完全在叙述“鹦鹉”与“凤凰”的动作,这样反而使得原句所谓“鹦鹉啄余”,“凤凰栖老”的虚拟手法变得好像真有“鹦鹉”、“凤凰”在那儿“啄”和“栖”了,这未免拘泥和坐实,并引用顾宸的观点来作为佐证:“公观诗意,本谓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碧梧则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重在稻与梧,不重鹦鹉、凤凰。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鹦鹉、凤凰矣”(《辟疆园杜律注解》七言律卷四)。殊不知,这种对古诗的解读方式本身“未免拘泥和坐实”。“鹦鹉啄余香稻粒”可作“实解”,但难道非得要作“实解”?“凤凰栖老碧梧枝”本身应作“虚解”,又有哪位读者去作“实解”?事实上,词在日常实用语中所指称的“物”与艺术诗语中指称的“物”是完全不同的。真如雅可布逊所说的那样:“诗中的花在任何一束花中都不能找到。”要知道诗歌语言呈现的事物意象本身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方显诗歌本色。
  苏东坡曾经说过:“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意思是说如果读者在欣赏诗人诗歌的时候仅仅局限于诗歌文字的表面意义,不站在读者自己的角度解读这首诗的言外之意、品味这首诗的味外之旨,进一步拓展诗歌内涵,那他一定不是一个真正懂诗的人。对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的理解,我们没有必要去研究在这7组句子的组合中哪一组是诗人所要传达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杜甫客观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是最美的表达方式,美就美在千百年来诗人留给了读者广阔而又丰富的想象空间。如果我们能够跳出单一的、平面式的解读,转而基于作者、文本与读者角度以多元的艺术眼光来欣赏,或许会对杜甫的这首诗歌作出一个更为科学、合理而又全面的审美把握。
  
  参考文献:
  [1]董利伟.《秋兴八首》的时空结构与意境创造[J].山东大学学报(哲社版),1993,(2).
  [2]李金坤.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句辨说[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1.
  [3]贺镇雄.杜甫倒装诗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浅论[J].中国韵文学刊,2000,(1).
  [4]刘焕阳.语峻体健 语反意宽——论杜甫诗歌中的倒装手法,杜甫研究学刊,1996,(3).
  
  (孙国华 江苏省无锡高等师范学校 21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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