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7期 ID: 148577

[ 干敏 文选 ]   

九江方言中的处置式“佢”字句

◇ 干敏

  摘 要:本文描写了九江方言中普遍存在的处置式“佢”字句,句中回指代词“佢”与前置名词形成共指关系。对这种处置式“佢”字句从结构形式、语法意义、语义特征和语用功能以及“佢”的语法化等方面进行比较详细的描写,以期为这类处置式的探讨提供某些新的材料。
  关键词:九江方言 代词“佢” 回指
  
  九江地处江西北部、长江南岸,九江方言属于江淮官话黄孝片。九江方言中,作为第三人称代词的“佢[k’44]”,除了用来指称自己和对方以外的第三者,在句中做主语、宾语和定语之外,还可以用在“介词(把、将、拿)+V+佢”、“V+佢”这样的处置句式中,例如:
  (1)把饭吃佢。
  (2)我还是走佢算了。
  (3)姆妈叫俺们赶快回去佢。
  (4)你二回再打我伢儿,我就把你耳朵剪了佢。
  本文对九江方言中处置式代词句进行考察,就其表达形式、语义特征、语用特点以及“佢”的语法化等问题做了初步探讨。语料为笔者调查和自拟所得。
  
  一、处置式“佢”字句的结构形式
  
  所谓处置式代词句,就是在处置式中动词之后用代词(通常是第三人称代词“佢”、“他”、“它”)对前置的受事名词进行回指的一种特殊句型。九江方言中,处置式“佢”字句特别丰富,表现为两种基本形式:一是包含处置式标记的“介词+NP+V+佢”式,二是不含处置式标记的“V+佢”式,后者很可能是前者省略类推的结果。
  (一)基本格式:介词+NP+V+佢
  九江方言中,充当处置式标记的介词一般由“把”、“将”、“拿”等充当,其后介引的名词性结构为动作被处置或受影响的人或事,有的则是施事对象。与一般处置句相比,这一格式最大特点是句末均出现“佢”,形成“把\将\拿……佢”的格式。如:
  (5)天热死人了的,干脆把衣裳脱佢。
  (6)你要再不来开门,我就拿门叩佢。
  以上示例中,句中的核心动词都是能带宾语的及物动词,当受事宾语在某种语用因素的促动下,由介词引导移位至动词之前,就在原来的宾语位置上留下一个句法空位,于是“佢”作为一种填充成分填平这个句法空位,形成处置式代词“佢”与前置宾语之间明显的前后照应关系,这便是代词回指现象。
  (二)扩展格式:“介词+NP+V+补语+佢+(啊、哨)”、“介词+NP+V+了+佢+(啊、哨)”或“介词+NP+V+补语+了+佢+(啊、哨)”
  “佢”字句中核心动词可以是单音节及物动词,如:吃(把苹果-佢)、梳(把头-佢)、插(把秧-佢)、说(把话-佢)、揉(把粑-佢)、杀(把鸡-佢)、池(把鱼-佢)、摘(把瓜-佢)等等,但通常光杆动词后习惯带上简单的后附成分,一般限于表完结意义的助词“了”以及与动词构成的“动结式”的趋向动词或形容词,句尾搭配使用语气词“啊”“哨”等,从而形成了几种变式——“介词+NP+V+补语+佢+(啊、哨)”、“介词+NP+V+了+佢+(啊、哨)”或“介词+NP+V+补语+了+佢+(啊、哨)”,如:
  (7)快来把饭吃了佢。
  (8)你再翻生,就等的我把你脚打断了佢。
  “把饭吃佢”与“把饭吃了佢”包含了对“饭”的处置意味和祈使语气,但表达上存在细微差异。前句中“佢”紧靠着动词后,表示“吃”这一动作的完成和结果的实现、完结,结构紧凑,语气较为急促,命令性强;而“把饭吃了佢”和“把饭吃了佢啊”中,助词“了”强调动作完成实现的结果,结构较为松散,语气较为委婉舒缓,命令性削弱,关心、提醒的语气增强。这种细微的差异听话人能够心领神会,并作出不同的反应。
  “介词+NP+V+(补语)+(了)+佢”的否定形式是在句首加上否定副词“莫”或“不要”表达说话人提醒、告诫、劝阻听话人终止或不去做某一行为从而避免导致某种不希望的结果,此时,句末一般要带上“啊”、“哨”等语气词增添语气:
  (9)莫把碗搭破了佢啊。
  (10)莫拿衣裳脱光了佢啊。
  不管是基本式还是扩展式,句中核心动词自由度很大,不限于及物动词,少量不及物动词也可以进入该格式,如:
  (11)你咋还不让他跑佢啊?
  (12)出去玩要好生点,莫拿伢儿搞感冒了佢啊。
  (13)这么晚了,等伢儿困佢啊。(这么晚了,让孩子睡觉啊。)
  如果说处置式中动词后用代词回指受事已成为一种强制的句式,而例句中介引的名词性成分却作为施事出现,那么这里的“佢”不具有回指性。“跑佢”、“感冒了佢”、“回去佢”构成了主谓倒装式而非动宾式,这一点足够证明“佢”受基本句式类化影响,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介词+NP+V+佢”的回指常规,充当相当于普通话“了1”的语法成分,强调动作将来完成或实现的结果。例(11)中“佢”具有促使受话人实施某一动作行为,达到“让他跑掉”这一结果的语用效果,“佢”位于句末,带上强烈的处置式完句功能。
  总体上看,九江方言中“佢”字句对核心动词的选择度越来越大,句式中各部分可扩展,扩展的句式在口语中出现的频率很高。
  (三)省略形式:“NP+V+佢”或“V+佢”
  九江口语中存在着“NP+V+佢”或“V+佢”结构,这是“介词+NP+V+佢”的省略形式,如:
  1.“NP+V+佢”
  (14)地扫佢!
  (15)饭吃佢!
  (16)说的话莫忘记佢。
  以上句式省略介词“把\将\拿”等。
  2.“V+佢”
  (17)时候不早了,快点走佢。
  (18)丢佢再说,反正没有么斯用的。
  (19)兀日子过不得啊,死佢算了。
  以上句式省略“介词+NP”。
  同“介词+NP+V+佢”对应,省略形式的各个部分可扩展,从而构成较复杂的句式。如:
  (20)作业做佢! 作业做完了佢哨。
  (21)丢佢再说,反正没有么斯用的。 丢了佢再说哨,反正没有么斯用。
  (22)兀日子过不得啊,死佢算了。 兀日子过不得啊,死了佢算了。
  扩展频率最高的是动词后带补语或者完成体助词“了”,构成“V+补+(了)+佢”或“NP+V+补+(了)+佢”。补语同样由两类词充当,一类是附在V后的形容词,一类是趋向动词,助词“了”可与趋向动词、形容词同时出现,并在“佢”后接语气词来增添口气。相对于“V+佢”和“NP+V+佢”来说,这类扩展句式强调将来完成这一结果和状态,听感上更加自然,语气显得比较和缓,而前者语气强烈,表示说话人带有命令的口吻。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NP)+V+佢”还是“(NP)+V+补语+(了)+佢+(语气词)”,这类格式都是“佢”字句的省略形式,由于“介词+NP”常常省略,人们已经难以察觉到其省略的成分了。
  
  二、处置式“佢”字句的语义、语用特点
  
  (一)处置式“佢”字句的语义特点:
  1.核心动词包含处置性、完结性、非现实性、施动性等语义特征
  虽然此类句型对核心动词选择的自由度较大,但是进入该格式的动词短语必须包含处置性、完结性、非现实性、施动性等语义特征。徐烈炯(1999)明确指出,在语义选择方面,带这种处置性作宾语的动词短语跟“把”字句中的动词短语具有相同的机制,即都必须包含〔+处置〕〔+完结〕的语义特征。[1]但是,这种带处置性代词做宾语的动词短语跟祈使句和意愿句中的动词短语具有相同的限制,都必须包含〔-现实〕〔+施动〕的语义特征。[2]具体来说,处置式代词句在动词短语的语义限制上既要符合“把”字句的语义限制,又要符合祈使句和意愿句的语义限制。也可以这样说,处置式代词句中动词差不多是“把”字句中的动词和祈使句、意愿句中的动词的交集。这一语义特征也正是句式对谓语动词的语义选择的结果。因此,这类处置性代词“佢”出现在“把”字句、祈使句和意愿句中便成了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了。
  2.“佢”的结构赋义:将来完成的时体特征
  进入“介词+NP+V+佢”和“NP+V+佢”结构的“佢”不仅具有对前置宾语的回指功能,还具有实现某一结果的完结语义,使该动作在意义上是完足的。如果以说话时间为参照点,此类句式的“佢”表现出将来完成的时体特征,试比较下列句子:
   a b
  (23)吃佢! 吃!
  (24)吃完佢! 吃完!
  a类句和b类句都带有命令祈使的语气,但表义上a类句隐含着“吃”的结果“完”,强调结果的将来实现和完结,而b类句末没有“佢”,无动作结果实现的完结义。
  再比较下列句子:
   c d
  (25)把钱付了佢! 把钱付了
  (26)门关佢! 门关了
  (27)把人放佢! 把人放了
  就动作实现的现实性而言,c类句和d类句在表义上形成了对立,c类句句末带“佢”表示将来的状态,强调说话人主观上想使事态出现,该结果是否实现取决于受话人的成事行为,而d类句句末带上实现体标记“了”,语义上获得一种实有性质(已然事实),强调动作实现的现实性。
  另外,用“佢”回指的陈述句中,“佢”多具有表示假设语义的功能,这同样是“佢”表未来态的表现,如:
  (28)不拿钱收好,等小偷偷了佢。
  (29)苹果搁箱子里不吃,坏了佢啊。
  (30)有病不诊,把身体搞垮了佢啊。
  3.前置宾语为定指性高的语义成分
  虽然处置式中用“佢”回指的前置宾语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既可以是具体的人或物,也可以指抽象的概念或行为,但其必须是有定的,而且是说话人预设受话人已知的信息。例如“把人放了佢!”中的“人”一定是说话人认定听话人已知的特定被抓的人,而不是任意的人。
  (31)这几个苹果早点吃了佢。
  (32)兀种想法你还是早点忘了佢好。
  (二)处置性“佢”字句的语用特点
  从语用的角度考察,九江方言中处置式“佢”字句是表示祈使还是表示处置,这的确容易让人混淆。从以上例句看,表达祈使语气的句子居多,但也有表处置意义的陈述句,那究竟表示什么呢?看下面几个例句:
  (33)我把这个旧电视机丢掉佢。
  (34)我把你打死佢。
  (35)这日子过得穷酸死了,不如死了佢算了。
  (36)苹果莫搁箱子里啊,烂了佢都不晓得吃!
  (37)你再玩电脑,我就把电脑磕了佢。
  以上5个句子都有处置义,但并无祈使语气。由此可见,这类句式是表示处置而不表示祈使。从以下的否定形式也可以知道这类句式不一定表示祈使:
  (38)不把兀事情搞清楚佢,我今晚就困不着啊。
  (39)你不把这饭吃了佢,等下要饿死你去。
  (40)莫把兀好的肉杯糟佢啊。
  例(40)是表示祈使,而例(38)、(39)不是祈使句,而是带有处置意味的陈述句。当然,从语用角度来说,处置式“佢”字句常常用于祈使句中表达请求、命令、劝诫、建议、催促、提醒等语气。
  无论是陈述句还是祈使句,“佢”的有无不仅使句子基本意义存在细微差别,而且会导致不同的语用内涵,带“佢”的处置意味较强,而没有“佢”的处置意味较弱。
  就用“佢”回指的祈使句而言,“佢”的作用是将听话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处置的对象上,以引起听话人的关注,从而敦促听话人对动作的受事实施或不实施某种处置,试比较:
  (41)你早点把垃圾丢掉佢。
  (42)你早点把垃圾丢掉。
  例(41)、(42)表达的意思没有明显差别,相比之下,例(41)带有说话人要听话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垃圾”上,从而敦促听话人做出处置使预期事态得以出现,而例(42)只是一般性的指令,敦促处置的意味较(41)弱一些。
  通过对“佢”字句进行语义和语用分析,我们可以归纳出“佢”字句的基本特征:[+祈使][±陈述][+处置][+完结][-现实]。“佢”字句是九江方言中表处置完结语义和将来完成时体的特殊句式。
  
  三、“佢”的语法化机制
  
  我们认为,九江方言中“介词+NP+V+佢”和“V+佢”句式中“佢”是一个语法化了的代词。经过历史演变,“佢”已由一个单纯具有指代作用的人称代词,虚化为表示将来完成时体的体助词,指代意味减弱。
  梅耶(A.Meillet)曾经说过:“语法形式的建立主要经由两个主要过程:(一)同类现象(analogy)(一个形式因类同于另一个形式而产生),(二)语法化,即‘一个本来独立的词转化为语法成分的功能’的过程。”[3]作为一个新的语法形式的出现,处置式代词“佢”的虚化大致经历了以下过程。
  1.“介词+NP+及物动词+佢”中,介词“把\将\拿”将受事宾语提前,谓语仍保留一个抽象的“V+O”结构,于是句尾出现“佢”补充语法空位,与前移NP形成同指,而宾语功能主要由前移的NP充当,“佢”的指代意义逐渐被人们遗忘,宾语功能也逐渐衰退、丧失。但是“把\将\拿”字结构表达与目的意义密切相关的意义内容,它需要动作行为的执行是一种完成和结果的状态,受其影响,位于动词之后和句末位置的“佢”正好承担这一表义和足句功能,从而被逐渐当做表结果达成的成分使用,“佢”字逐渐虚化。
  2.伴随“介词+NP+及物动词+佢”的高频使用,已经语法化了的回指代词“佢”,其指代义变得模糊抽象,处置式回指代词“佢”的使用范围已经扩展到与它原来的句法环境不相符的句子中,于是不及物动词后也能够带“佢”,强调动作行为的将来完结性。受典型处置式代词句的类推影响,一些由介词“等、让、叫”引导的非典型处置式句末也能带“佢”用以足句。其实,这类特殊格式的形成是由于“等、让、叫”这类介词后长期省略“把\将\拿+NP”从而逐渐获得其独立语法地位的结果,如:“莫等蛇咬了佢”是由“莫等蛇把脚咬了佢”省略所致。
  3.如上所述,处置式回指代词“佢”经常进入表处置意味的陈述句或祈使句中,在句法特点上,该类句式的核心动词后通常附上体助词“了”或表结果意义的形容词、趋向动词做补语。久而久之,这个回指代词的功能跟完成体助词发生了混淆,有可能被认同为表结果达成的助词,“动词+回指代词”结构逐渐被重新分析为“动+完成体”结构。[4]从时态范畴上来说,“佢”作为将来完成体的体标记正式形成了。
  
  四、结语
  
  处置式是汉语中一种重要句法结构,但对于前置的受事名词有没有代词回指上,普通话和方言之间存在鲜明的对立。[5]普通话中不允许代词回指,但从目前所发现的方言资料看,这种代词回指型处置式不只出现在一个地方,而是广泛分布于河南、湖北、安徽、广东等地方言中,有的甚至成为处置式中最主要的语法特点。九江方言中,处置式代词句的“佢”无论在形式上、位置上、语法意义和语法功能以及词类分布上都比较复杂,呈现出“介词+NP+V+佢”多种结构变式,且“佢”的位置不固定,可以在句尾,也可以在句中,大多数及物动词和少量不及物动词可以进入以上诸多结构。“佢”不单看作一种回指成分,而且虚化为表将来完成的语法标记。有时,“佢”作为回指成分可有可无,然而有时“佢”在句中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没有“佢”,整个句子不完整。
  关于这种现象的历史来源,有学者如易亚新、袁毓林先生认为现代方言中“把+宾+动+它”句式与古代汉语中“动1(把\将)+宾+动2+之”句式确有相似之处,存在类似机制。因为相对于汉语方言中用“佢”回指前移的受事,在古代汉语中是用“之”回指动词的受事,这两者之间确实有比较和借鉴的必要,这也给我们对方言中这种特殊处置式的来源和历时演变问题做进一步的探索提出了颇多的启发。
  注释:
  [1][2]袁毓林,徐烈炯:《再议处置性代词句》,黄正德:《中国语言学论丛(第3辑)》,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4版。
  [3]石毓智:《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4]黄晓雪:《宿松方言中句末带“佢”的祈使句》,语言研究,2011年,第2期。
  [5]石毓智,刘春卉:《汉语方言处置式的代词回指现象及其历史来源》,语文研究,2011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易亚新.常德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
  [2]徐烈炯,邵敬敏.上海方言语法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袁毓林.汉语语法研究的认知视野[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4]王东,罗明月.河南罗山方言“把+O+V+它”式处置式[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6).
  [5]李崇兴,胡颖.武汉方言中由“V+他”形成的祈使句[J].江汉大学学报,2006,(6).
  (干敏 湖北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 430079)

九江方言中的处置式“佢”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