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7期 ID: 148532

[ 薛颖颖 文选 ]   

在“河的第三条岸”上散步飞翔

◇ 薛颖颖

  《河的第三条岸》是巴西作家罗萨写的短篇小说。小说整体充满隐语和象征,读起来就像猜谜。这就需要我们改变阅读传统小说的习惯,读故事的同时还要想故事,将阅读的艺术感觉和理性分析结合起来,这样,我们就能从中读出很多东西,比如:理想、命运、信仰、死亡、时间……
  
  一、父亲,淡定又决绝地“漂流”而去
  
  《河的第三条岸》讲的是一向本分老实的父亲某天忽然异想天开,为自己打造了一条结实的小船,挥手告别家人,走向离家不远的大河。不是远行也不是逃离,而是独自一人坐着小船在河上漂流。家人想尽办法让他重返故土,但他依然故我。最终,已经白发染鬓的儿子对他隔岸发誓:只要他回来,一定继承父亲未竞的事业。父亲兴高采烈向岸边靠近,可是儿子却实在无法忍受仿佛来自天外的父亲形象,在恐惧中落荒而逃。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据我认识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也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她天天都责备我们——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
  小说在一开头就告诉读者:父亲是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烦恼”,家是由母亲主持的,而不是父亲。母亲精明强干,她总爱抱怨,一副满腹牢骚的样子,遇事会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姐姐、哥哥和“我”常常受到她的责骂。在母亲的掌管下,全家人都习惯了父亲的温和顺从深沉少言。要知道,无论是小说世界还是现实世界,一个被如此定格的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父亲如果一直本分平静地生活,也许就没有下面的故事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人物,突然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没同任何人商量,特别是母亲,独自离家,漂流在距家不到一英里的大河上。父亲似乎早有准备,并非一时冲动,倒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他精心挑选材料,“他对船要求很严: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个人使用。”走时他什么也没说,“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走得从容坚定,义无反顾,纵使强悍的母亲也只能脸色惨白地杵在那里,缄口默认,无能为力。
  父亲就这样淡定又决绝地走了,孤身漂流在大河上。
  
  二、母亲,在羞辱与恐惧中“镇定”地生活
  
  “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面,永远别回来。”这是母亲在父亲离家出走时甩出的唯一一句话。事实上,这话显得苍白无力,多是女人黔驴技穷后的无奈之语。母亲没能阻止父亲的离开,反因父亲的出走备受打击,“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家庭的名誉,她“尽力保持着镇静”,她天真地以为父亲“藏在船上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至少可以少丢一点脸),或者会感到后悔而回到家中”。
  父亲到底怎么了?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难道疯了吗?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个疯子?父亲此刻的形象完全背离了“我们”最初对他的定格。离经叛道的举动,让他由可忽略不计摇身变成人人瞩目的异类。对于他的出走,“所有人都吓坏了”。亲戚、朋友和邻居们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感到恐惧。人们臆想他可能得了可怕的麻风病,或是向上帝许过什么诺言,抑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闻……总之,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是不被宽恕的,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对此,人们相当自信,仿佛真理在握,胸有成竹,甚至对父亲未来的结局都了然于胸:等他船上的东西吃完了,一定会乖乖回来的。到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多幼稚多愚蠢多么不识时务,他就会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乖乖听话。
  对忽然发了疯的父亲,母亲一心要拯救他,不能让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好言相劝不起作用,母亲请来了牧师,企图驱走父亲身上的魔鬼,让上帝和神灵召唤迷途的父亲,要知道,宗教是着力于人的意识形态的;母亲又叫来了两个士兵,期望将父亲吓回来,要知道,武力的胁迫和强权的威吓是可以动摇人意志的;再不行,叫来记者,突袭偷拍,见缝插针,不管什么样的怪物,先拍上两张再说,要知道,舆论这玩意儿像只隐形的手,一不小心就会被同化被和谐被绑架。然而,一切尝试都宣告失败。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我们”呼喊,等待,痛哭,亲情依然没能召回父亲。
  所有的悲哀来源于父亲,来源于对父亲行为的恐惧和担忧。母亲不能理解父亲的出走,她感到羞辱,甚至希望父亲与其漂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时刻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倒不如走远点,眼不见为净,这样可以少丢点脸。值得一提的是,“我”暗自充当父亲的补给来源,母亲知道后,她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能拿到的地方。这种仁慈的忽视也暴露了母亲心中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割不断的亲情,对父亲的回归抱有幻想。母亲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她不会,也不能呼天抢地,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镇定”地生活。
  
  三、“我”,支持和追随者的最后“逃遁”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亲发怒,但又实在想跟着父亲。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了。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
  姐姐和丈夫一起远远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迁。母亲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孤独地在河上漂游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说中“我”的地位不容忽视,父亲似乎与“我”有着微妙的关系。从一开始,父亲温柔地看“我”,示意“我”和他一起走,到后来“我”为父亲提供果腹蔽体的物品,“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姐姐、哥哥和妈妈都走了,唯有“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的困境,从天真烂漫到垂垂老矣,“我”用一生守候着父亲,“我”是父亲唯一的支持者,“他在河上漂泊,我被永远剥夺了宁静”,“痛苦是我心里裂开的一道伤口”。
  但是我知道现在父亲的头发胡须肯定又长又乱,手指甲也一定很长了。我在脑海里描出他的模样来:瘦削,虚弱,黝黑,一头蓬乱的头发,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我偶尔也给他留下几件衣服。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样做的。”
  无论什么时候,别人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样做的。”可见“我”还是爱他,尊敬他,为有他这样的父亲而骄傲。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颤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
  “我”一路追随父亲,我们已经成为彼此精神的依靠。当“我”鼓起勇气,流露出要顶上他位置的意愿时,父亲向“我”挥舞手臂,在关键的那刻,“我害怕极了”,顿觉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选择了逃遁,“我”无法像父亲那样决绝。从此,父亲消失了,而“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继续生活,“我”的精神支柱倒了。生前无力登上小船,只有在濒临死亡时,“我”希冀能被装入小船,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以此告慰父亲从而实现自我救赎。毋庸置疑,小说里的所有人物中,“我”是离父亲最近的人。
  四、灵魂,只能在“河的第三条岸”边散步飞翔
  是什么让父亲执著地漂流,“白天黑夜,风中雨里,酷暑严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契诃夫有一句名言:“生活是恼人的牢笼。一个有思想的人到成年时期,对生活有了成熟的感觉,他就不能不感到他关在一个无从脱逃的牢笼里面。”也许,父亲就是活累了,想换个活法,告别母亲的絮叨,摆脱被安排的命运,远离生活的庸常,离开那种沉闷压抑、琐碎无聊、四平八稳、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或生命形态,在有限的生命里,跟随心灵的召唤,奋不顾身地迈入“河的第三条岸”,那个超越物理世界里此岸和彼岸的,不同于生与死的精神世界。“我们改变自己的行为是极其重要的,不管我们生活的地狱是如何禁锢我们,我想我们有权利砸碎它。”(萨特《禁闭》)尽职本分、沉默寡言的父亲原来从未停止思考,没有停止对庸常生活的反抗,之所以惊世骇俗,是因为不但想了,也去做了。一旦付诸具体行动,就彻底沦为异端了。父亲徜徉在纯粹的理想世界中,携着灵魂的失落和精神的孤寂独自漂流。
  是的,父亲的行为不合理,不合常规,不合大多数人的意志,从我们通常对生活和生命理解的角度,我们无法理解父亲。这样说来,任何自以为是的解释都是徒劳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小说的情节看似荒诞离奇,不着边际,讲的却是生活中再真实再正常不过的人和事。面对不理解的事情,我们试图求解,以己观人,以己度人,于是,一切都带上我们主观的色彩,我们总是用自己卑微的心灵去丈量世界,殊不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害怕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我们不容许这样的人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如果他们存在了合理了,就意味着我们错误了不合理了,他们的出现直接动摇了我们生存的基础。因此,唯有视其为疯子,我们才能勉强接受。我们恐慌、战栗、鄙夷、唾弃,进而排挤、戕害、扫除、消灭。“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迁”,终于,臆想会抚平恐惧,时间能冲淡旧迹。
  一个人在绝境中到底要靠什么支撑?想来想去还是信念:对精神自由的信念,对爱的信念。人就是依靠对于意义的信守和对于爱的感知活着的,尤其是被世人公认的异端。
  如果没有“我”为父亲提供物质补给,还有母亲仁慈的忽视,很难想象父亲会怎样。父亲迈出离家的步伐,然而,他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总是漂流在家的附近。这预示着他无法做到脱离现实的给予而独立存在,任何超越世俗的自我放逐都不能完全彻底,总会有逃不了、躲不掉、舍不下的东西。因此,父亲的离家和自我放逐只能停留在精神世界里。“我”对父亲的世界无限向往,可终究迈不出步子,“我”的仓皇逃遁也说明“我”只能遥望“河的第三条岸”,做一个无限接近却无法抵达的守望者。
  小说带给人的思考丰富且耐人寻味。人生的长河里有两条是被命运注定结果的岸,“河的第三条岸”作为理想和精神绝对自由的彼岸,毫无疑问是虚幻不存在的,可对每个个体生命来讲,“第三条岸”又是无处不在的,它驻扎在我们的心里,等待召唤、复苏和觉醒。我们每个人都踏入不了他人的河流,无论父亲还是“我”,只有独自漂流,独自等待,苦苦寻觅各自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归属。“河的第三条岸”是我们永远追求却难以抵达的停泊心灵的港湾。在那儿,我们可以放逐心灵,散步飞翔……
  
  (薛颖颖 江苏省南京师大附中江宁分校 211102)

在“河的第三条岸”上散步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