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个人遭际、时代风云使吕碧城于青年时期就对女性自身的悲惨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在《满江红·感怀》一词中,吕碧城高声倡扬女性解放,抒发自己报国之志无从实现的满腔忧愤之情,一扫闺阁脂粉幽怨之气,充溢了一种豪纵不羁、激昂豪迈的精神气势。
关键词:女权 忧愤 吕碧城 《满江红·感怀》 解读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此词是清末民初著名女词人吕碧城(1883-1943)早年的抒怀之作。吕碧城,原名贤锡,字圣因,一字兰清,法号宝莲。生于官宦书香世家,家学渊源深厚,自幼“即有才藻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音律,词尤著名于世,每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1]。代表作品主要有《信芳集》、《晓珠词》、《吕碧城集》等。文学名家潘伯鹰在《评吕碧城女士<信芳集>》中赞其词“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钱仲联亦对吕碧城推崇备至,称赞她为“近代女词人第一”[2]。由此可见吕碧城在近代词坛上的地位和影响。
然吕碧城命运多舛,13岁时,父因病遽逝,族人争其家产,以致将碧城母女幽禁,自幼与碧城订亲的汪氏见此变故,与之退婚。在碧城14岁时,母严氏因不堪宗族欺凌,茹痛弃产,携碧城姊妹离乡就食于来安外家。时舅父严朗轩在天津塘沽担任盐运使,碧城奉母命前往依之,直至长成。
幼年家庭的伦常惨变使得深闺之中的吕碧城强烈地感受到男权社会下女子的悲哀与不幸,使之比一般的女子更向往独立、平等的女性生活。1904年春,吕碧城有意到天津探访女学,受其舅父拦阻,一时气愤,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舅父家,以脱离家庭的方式独自到天津求学。幸而得到天津《大公报》总理英敛之的赏识与提携,担任该报的编辑,由此开始了独立自主的生活。吕碧城供职于《大公报》期间,正值我国女权运动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同年五月十日,吕碧城于《大公报》上发表了这首追求女性解放的新词,也是其成名之作。
词人于上阕中抒写自己的理想追求与满怀豪情。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风云变幻、硝烟不断的时代,清王朝即将走向覆亡,国势衰弱,整个社会处在一片黑暗之中。然而,在晦暗之中,以康有为、梁启超等为代表的维新人士发起了兴女学、废缠足等解放妇女的运动,在禁锢女性的传统牢笼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作为女性先觉者的吕碧城,于暗淡之中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线曙光,仿佛看到中国女性已经在晨光微曦中寻找到了一条宽阔大道。“曙光”虽是“一线遥射”,光线还很微弱,还不甚耀眼,不甚清晰,却足以让她欢欣雀跃。一个“欣”字把吕碧城内心的惊喜快乐、鼓舞之情表露无遗。
其时,“欧风美雨”东渐,深受西方女权思想启蒙的吕碧城,自然而然地遥想到了西方的女革命家、女爱国者。词中的“若安”,今译罗兰夫人(1754-1793),少年时代喜读蒲达克《英雄记》、卢梭《民约论》诸书,抱澄清专制政界之志,后助其夫参加法国大革命,以至共和国成立。“达克”,今译贞德(1412-1431),在英法百年战争中以少女之身率众大破英军,解奥良城之围。词人表示愿意以若安和达克为学习的榜样,努力高倡女权,张扬女权,表达出“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出之幽闭羁绊黑暗地狱,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的强烈愿望,蕴含着女权必兴的信心。
古代以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极高或极长。(晋)左思《吴都赋》云:“擢本千寻,垂荫万亩”,(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曰:“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皆言事物难以计量。“业海”,佛教谓世间种种恶因如海,故称。此处词人借用来指代女性同胞在沉寂如夜的黑暗统治中,所遭受的种种束缚与羁绊。想想中国妇女遭受的压迫与禁锢,词人内心如千丈高的雪浪翻滚,悲叹不已,并进而在其后发表的文章《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中,更是沉痛地揭示了中国妇女的卑微地位和受压迫的苦难历史:“我女子不幸而生于支那,憔悴于压制之下,呻吟于桎梏之中,久无复生人趣。”吕碧城对中国女性的悲哀和不幸扼腕痛惜。
然而,受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天赋人权思想熏染的词人,对中国妇女解放运动高潮的到来也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她相信女同胞们一定会挣脱各种绳索的束缚,新世纪的革命风潮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迎面走来。吕碧城赞赏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主张男女平权,所以,她告诫天下的人们,当你们看到了女性们振臂呐喊高呼时,你千万不要惊讶,只有男女具有了同样的权利,社会才能进步发展。
下阕抒写词人的满腔愤慨之情。词人虽然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之情,但身处清末民初的黑暗社会中,真切感受到了妇女解放的举步维艰。“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纵使女子的心灵意识已经觉醒,但几千年的重重束缚仍像漆黑的漫漫长夜,让人望不见一缕光明;中国女性受到的禁锢仍像滔滔江流一般,无休无止。词人此处一口气连用了四个三字短句,以急促的语势渲染出一种疾风骤雨压顶而来的汹涌之感,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也让人于诵读之时,深切感受到要想凭借着少数的先觉者来实现女性的解放,其道路是多么的艰辛与坎坷。
“叩帝阍不见”语出《楚辞·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词人把自己比作是叩帝阍而不得见的屈原,虽“上下求索”,但在强大的封建势力的困压下,即便有万千豪情,也终究是“一腔热血无从洒”,空有一腔追求女权之热血无处飘洒,妇女解放的理想最终难以实现。表达了词人为振兴女权、挽祖国于颓废之中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悲壮情怀。慷慨的报国之志中散发着一股郁勃的怒气,壮志难酬的悲愤。
“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蛙居井底”化用了《庄子·秋水》中的话:“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词人悲叹正是由于居于井底的一些见识短浅、思想狭隘的男权主义者的百般阻挠,自己虽有实现男女平等的美好愿望,但常常未能实现,只有一缕愁情萦纡心际,难以排遣。万般无奈之下,那郁勃的怒气只能化成绵绵不绝的怨气,空有一番报国之情在心底激荡。
吕碧城作为女性词人,却一扫闺阁脂粉之气,其词作中所流露、贯通的怨气不是思妇怨女类的伤春悲秋的幽怨之情,而是因中国女子所受的和正在受着的无边无际的压抑与束缚,是不能和男子同命运的不公平待遇所激发的愤慨之情。使人感受到的是一种豪纵不羁、激昂豪迈的精神气势,而非传统女性词纤细柔婉、曲折幽渺的情感表达,这份超越时俗的眼界和识见显得尤为可贵。正如孤云所说:“至若碧城,则以灵秀之才,负磊落之气。下笔为文章,无论赋景写怀,皆豪纵感激,多亢坠之声。其英姿奇抱超轶不羁,散见于辞句者,几于无处无之。”[3]
全词文笔犀利,感情激越,眼界开阔,风格悲壮,初步显示出女词人卓尔不群的抱负与才华。在词中,词人直抒胸臆、旗帜鲜明地将“女权”二字写入词中,对中国旧时代妇女所遭受的压迫、禁锢满怀激愤之情,流露出积极渴望寻求女性解放的壮志和热情,以及面对强大的封建势力壮志难酬的悲愤。真实地反映了清末民初的社会面貌,表现了与时代精神息息相关的进步性,以及其强烈的女性参政的现代意识和革命精神。此词一发表,立即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一时间,中外名流投诗词鸣钦佩者络绎不绝。如署名罗刹庵主、铁华馆主、姜庵词人等,皆有诗词投赠,社会上的知名人士与她交往的更是大有人在,“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僚诗词唱和无虚日”[4],吕碧城从此进入了一个广阔的社会天地,以自己的行动践行着对女性解放的探索与追求。
其后,吕碧城陆续写了不少兴女权、倡导妇女解放与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她反对男尊女卑的社会现状,积极提倡兴办女学,呼吁女性觉醒,认为女子“人人有独立之思想,人人有自主之魄力”,可以从家庭中走出去,参与到社会中担负起挽救国家危亡的神圣职责。这些文章与《满江红·感怀》词作相呼相应,表现了吕碧城明确的男女平等意识和变革社会的革命思想。
(本文为安徽高校省级科学研究项目:清末民初女性词的转型及边缘化——吕碧城词作研究,项目编号:2011SK377。)
注释:
[1]李保民著:《吕碧城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6页。
[2]钱仲联:《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09页。
[3]孤云:《评吕碧城女士信芳集》,天津大公报,中华民国十八年十月七日。
[4]吕碧城:《欧美漫游录·予之宗教观》,见刘纳编著:《吕碧城评传·作品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199页。
(孔现红 安徽省淮南师范学院中文与传媒系 23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