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维、李白、杜甫三人一生均创作了大量诗歌,这其中包括一些亲情诗。三人的亲情诗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内容以及艺术特色上都存在较大不同。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现实的原因,三人各自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婚姻生活、家庭情况各不相同;二是三人各自文化信仰的差异,王维崇佛,李白信道,杜甫爱儒,这是其亲情诗情感差异形成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王维 李白 杜甫 亲情诗 文化蕴涵
本文所说的亲情诗,可以分为狭义和广义两个层次上的概念,前者是指写给自己的至亲之人,如妻子、儿女和兄弟的诗歌,后者则将写给自己同宗亲属的诗歌也包括在内。
一、王维、李白、杜甫亲情诗的差异
(一)数量上
三人中,王维的亲情诗数量最少,其赠内诗只有一首著名的《相思》(实际上关于此诗是否属于赠内诗学界尚有争议,笔者赞同王辉斌先生的观点,认为其应属赠内诗,参见王辉斌《王维婚姻问题四说》,《唐代诗人婚姻研究》,群言出版社,2004)。他的儿女诗更是一首皆无。与此对比鲜明的是,他写给兄弟姐妹的诗则相对较多,共有28首,单是写给其弟王缙的就有9首,写给妻弟崔兴宗的有8首,这是一个饶有意思的现象。
李白的赠内诗最多,共计23首。其儿女诗有《南陵别儿童入京》、《寄东鲁二稚子》、《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3首。此外,他写给同族中人的诗也很多,共计有42首,不过这类诗歌大抵是写给其宗室之亲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亲情诗。
传统的观点认为杜甫专咏妻子的诗作只有《月夜》和《一百五日夜对月》,笔者认为还可加上《羌村三首》(其一)、《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二)、《客夜》、《江月》等篇共计6首。[1]数量远少于李白的,但其实杜甫诗歌中涉及对妻子描写的并不少,共有36首,只不过这些诗歌大多是“有句无篇”,从创作主旨的角度来看,它们并不是专咏妻子的。杜甫专门写给儿女的诗远远多于李白,共有14首,写给同胞兄妹的诗歌共有52首,其中写给弟弟的41首,写给妹妹的2首,兼及弟妹的9首。杜甫写给宗亲的诗歌高达82首之多。
(二)内容上
三人亲情诗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诗人对于亲情的重视。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其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更是直言不讳地表明对儿女的牵挂;杜甫的《月夜》也表达了其对家人殷殷不绝的爱怜。但细味个中情感,其不同之处也是比较明显的。
王维的亲情诗主要侧重表达手足之情,其中往往寄寓了自己甘于隐逸的思想,如其《山中寄诸弟妹》“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
李白的亲情诗主要表达的是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如以赠内诗为例,他的《秋浦寄内》、《寄远十一首》、《在浔阳非所寄内》、《南游夜郎寄内》等10余首诗,从“寄内”“寄远”这样的诗题上不难明白这类诗歌定是充分表达对妻子的相思的;他的3首儿女诗也同样表达了他对一双儿女的思念,此情深处,有时他甚至在一些赠给他人的诗歌中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于孩子的牵挂,如《赠武十七谔》“爱子隔东鲁,君为我致之”。李白算不上一个称职的丈夫,他在诗歌中也一定程度地表示了对妻子的愧疚,如其自言“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赠内》),但这种愧疚的念头往往多是一闪而过的,更多的时候,李白依旧是嗜酒无度的。
相比较而言,杜甫最为重视亲情,其亲情诗的情感显得格外真挚,内涵也丰富得多。不妨以赠内诗和儿女诗为例与李白稍作比较。杜甫的赠内诗既有处离别之际对妻子的思念之情(《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有重逢时的喜悦之情(《羌村三首其一》);既有困难日子里的相濡以沫(《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也有生活安定时期的缱绻柔情(《进艇》、《江村》);既将杨氏当作自己的贤妻来书写,又把其作为孩子们的良母来赞扬。如此复杂细腻的情感熔铸于一人的赠内诗中,这一点舍杜甫外,还找不出其他作家,由此可见杜甫对杨氏的用情之深。唐君毅先生在《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一书中说:“中国言夫妇之情最好者,莫如处乱离之世如杜甫,处伦常之变如陆放翁等之所作。”[2]
对于儿女们,杜甫不但关注他们的健康成长,更关注他们的教育问题,他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目标是“传之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3],后人甚至将其教子诗誉为“圣贤诗”。
(三)艺术特色上
王维亲情诗情感的表达比较含蓄,但是意蕴深长悠远。与李白、杜甫不同,王维的《相思》中没有直接描写妻子,却巧妙地借咏物而寄托相思之情。全诗句句不离红豆,无一字写妻子却又是处处暗指妻子,充分运用比兴手法,借红豆而寄托情思,用喻指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把相思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与王维用喻指表达相思的方式有所不同,李白的亲情诗在情感表达上往往是喷薄而出,不加任何掩饰的。如以其赠内诗为例,在中国古代赠内诗的发展史上,李白是第一个直接以“赠内”“寄内”为题目的,这本身就表明了李白对于私我情感世界的大胆直视。同时,在诗篇中李白往往多使用夸张手法将这种情感推波助澜推向极致,如他想念妻儿时,“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想念儿女时,“二子鲁门东……不觉泪如泉” 这种奔放的情感在其兄弟诗中也有体现,如《赠从弟宣州长史昭》“知音不易得,抚剑增感慨。当结九万期,中途莫先退”,与其从弟约为世代交好。
李白在赠内诗中有时也使用典故,主要是为了将夫妻间难以表达的复杂情感通过典故见出。如《赠内》诗中用了周泽的典故,看似调侃,实际上则包含着李白对妻子许氏夫人的愧疚之情。因永王李璘谋逆案受牵连,李白被下狱,宗氏夫人为营救李白四处奔走,李白大为感动,在《在浔阳非所寄内》:“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 李白怀着万分感激和不胜愧疚的心情,将宗氏比作东汉的蔡文姬。
与王维用喻指,李白喜用夸张相比,杜甫多采用写实的艺术手法表现其对亲情的真实感受。如《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全诗采取白描的手法叙写对因战乱而天各一方的弟弟们的思念之情,着实让人心酸。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亲情诗的抒情方式多呈现出涟漪式的特点,这与其情感内涵的丰富性是一脉相承的。他的亲情诗在关注个人“小我”情感的同时对于国事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也予以密切关注,处处彰显其大我的人格魅力。如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人在承受丧子之痛的同时,推己及人对普天之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以及国家前途报以更深切的关注——“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二、王维、李白、杜甫亲情诗差异形成的原因
(一)三人婚姻生活和现实经历不同
王维、李白、杜甫三人的婚姻,仅王维一人的婚姻被记载于正史中。《旧唐书·王维传》云:“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王维一生中只有一次婚姻,且其没有子嗣(王维在《责躬荐弟表》中自言“迥无子孙”)。这就难怪王维没有一首写给儿女的诗歌,写给妻子的诗歌也只有那一首尚有争议的《相思》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王维不重视亲情——他写给弟妹们的诗歌有28首,值得玩味的是,这其中写给其妻弟崔兴宗的诗歌有8首,数量上仅次于他写给自己亲弟弟王缙的(9首),这是否表明他是完全将妻弟等同于自己的亲兄弟呢?是否是一种将对妻子的爱转移到其弟身上的推爱心理?总之,我们不能因其赠内诗及儿女诗数量不多的缘故就否定王维对亲情的重视。
李白的婚姻实在是很丰富,有四次之多。魏颢《李翰林集序》对李白的婚姻有详细的介绍:“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4]其中,娶于许的许氏夫人和娶于宋的宗氏夫人应该算是正式妻子,至于刘姓女子和鲁妇人,很有可能只是侍妾一类或者谓之同居关系。李白对待这几位夫人的态度是不同的:对于许夫人和宗夫人他是肯定的,对前者他有《寄远十一首》表示深切的思念,对宗夫人他不仅对其营救自己的行为报以感激之情(《在浔阳非所寄内》),更因其与自己有共同的道教信仰而表示出志同道合结伴修行之意,如《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而对于刘氏夫人的“会稽愚妇轻买臣”的恶劣行径,李白是嗤之以鼻的(《南陵别儿童入京》)。由于李白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漫游,与家人相聚时间较少,“情感缺失心理,使李白女性题材的诗歌中包含了大量的赠内、寄内、忆内诗,使思恋妻子的内容和情感成为其女性题材的诗歌的主调之一”[5]。其亲情诗更多表达的是对于家人的思念之情。
在三人的婚姻中,杜甫既没有李白的生离,也没有王维的死别,相对来说,杜甫的婚姻算是最美满的。元稹《唐杜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记载了杜甫婚姻的少量信息:“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6]杜甫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婚姻,他对于妻子是异常专一的。不但在行为上他不曾蓄妾纳婢,更在内心里也对这种想法持否定态度,如其在《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其二)诗中劝阻他人携妓寻欢的举动:“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这与李白的携妓饮酒的浪荡行为对比是非常鲜明的。
杜甫有4个弟弟2个妹妹,安史之乱的爆发使杜甫与他们天各一方,杜甫一方面心系弟妹,另一方面又担忧国事,所以他的亲情诗往往以个人的亲情观念为逻辑起点,却又能上升到对苍生与社稷江山的关注。这一特色与作家的家庭状况及现实经历是不无干系的。
(二)三人文化信仰不同
1.王维崇佛
王维一生虔心信奉佛教,他在妻子去世后,孤居不娶,一方面可能缘于对妻子的真爱,但更有可能是受佛教思想影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世间万物都是空,无生灭变化可言。佛教认为凡人只有依诸经论观无生之理,方可破除生灭之烦恼。很明显王维接受佛教的空,认为人世间的一切是不值得留恋的,在“无生”思想的影响下,他刻意淡化自己对妻子的情感,试图用佛学经义来消除与妻子死别的痛苦。这足可以解释何以《相思》一诗用借咏物以抒情的比兴手法异常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思,又何以那些致弟妹诗屡屡将他的出世思想蕴于其中。
2.李白信道
李白则是终生信道,道教对他的婚姻生活和人生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待人间的婚姻,道教持肯定的态度。天地万物皆由阴阳结合而成,男阳女阴,相互配合、和谐,才能体现天道。道教早期经典《太平经》就认为,如果没有婚姻关系,必然导致“阴阳不交,乃(出)绝灭无世类也”。所以李白的婚姻是比较丰富的。
道教的教义强调“法真”(取法于真情)、“贵自然”(以自然而然为贵),因此,李白总是将自己内心的真情坦荡地表露出来,在情感表达方式上,李白的亲情诗总是任由自己内心的真情自然流露而不加任何节制。
3.杜甫奉儒
杜甫出生于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是个经典的儒家文人。儒家最为重视人伦“夫妇有别”“父子有亲”“长幼有序”等五伦之道,杜甫是深谙此道的,惟其如此,杜甫重视夫妇之间的感情,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所谓“养不教,父之过”),重视同胞手足之情(杜甫的长兄夭折,实际上他是家中的长子)。三人中杜甫是最为重视亲情的。
儒家强调“仁者爱人”,这个“爱”是分等级的,如孟子所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先爱护自家的亲人再将这份爱推及到对他人的身上,最终上升到对天地万物的爱。正因为如此,杜甫的亲情诗在抒情方式上呈现出涟漪式的特点,他总是在关注亲情的同时又上升到对苍生黎民和国家前途的担忧,这是源自于杜甫的仁者情怀的。
(本文为安徽省2009年度高等学校省级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09SQRS108。)
注释:
[1]陈小波:《无情未必真豪杰——论杜甫的赠内诗》,杜甫研究学刊,2010年,第1期。
[2]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北:中正书局,1981年版。
[3][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
[4]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
[5]刘明华,杨理论:《李杜诗歌中的女性题材及抒情特征三论——李杜诗歌女性观念的比较》,社会科学研究,2001年,第2期。
[6][唐]元稹:《元稹集:卷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
(陈小波 安徽省巢湖学院中文系 23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