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是一百回的《西游记》中唯一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是这部书当之无愧的主人公。了解这一形象的内涵和寓意,是了解《西游记》主题的重要途径。
《西游记》的全书,按照内容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第一回到第七回,记叙猴王出世,学艺,大闹龙宫地府天宫,被压五行山等内容;第二部分,第八回到第十二回,叙述取经的缘起;从第十三回开始一直到第一百回,叙述取经过程。其中,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是孙悟空集中出现的部分,了解孙悟空的人物形象,主要需对这两部分进行研究。按照孙悟空性格的发展,这两部分还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第一回到第七回,从猴王出世到被压五行山下,第二层次从第十三回到第六十一回,孙悟空追随唐僧取经,三次离开取经队伍,三次归来。第三层次,是从六十二回到全书结束,孙悟空成为坚定的取经队伍的成员,并与唐僧共同完成取经大业。
第一层次,主要写的是孙悟空的自然本性,也就是他的猴性,亦及妖性。孙悟空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一出生,就震动了上天。但这个“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的猴子,是怕死的。他担心着“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终有一天要面临死亡。为了摆脱生死的束缚,他前去寻师学艺。之后大闹龙宫,大闹地府,大闹天宫,成为齐天大圣。从此,他不受天地管束,脱离秩序社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自由的“人”。在这一个层次,孙悟空身上最为闪光的地方就是人类童年时期不畏惧权势、勇于反抗、决不妥协、斗争到底、勇猛刚烈的精神,更加体现了人类不甘约束的自由精神。这就为后来的取经过程中,他不畏艰险甚至不顾唐僧的反对,即使身背骂名,被误会被驱逐,仍然坚定地和妖怪作斗争奠定了基础。这完成了他斗战胜佛的“斗”的意义,他是佛教体系中的战神阿修罗。
然而,这一层面在高度赞美孙悟空不甘约束的自由精神的同时,也体现了孙悟空所要的绝对自由与秩序社会体系之间所存在的尖锐的冲突。所谓社会,是人类关系的总和,它天然需要有序性和规范性。以孙悟空一人之力,不可能改变人类社会的本质,即使他能够用暴力打破固有的社会秩序,也不能建立新的社会秩序。更何况,绝对自由的理想,最终只能使他不被秩序社会接纳,这使得他的生命定义,在此刻,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妖。为了将其纳入正途,给他一个秩序社会的身份,如来将他压在五行山下,希望磨去他的妖性。这就是“定心猿”这一小说主题的最初体现。
第二层次,是孙悟空形象最为丰满,性格变化最为繁复的一部分。
首先需要理解的是孙悟空的性格变化。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艰苦的环境,残酷的磨练,使得他在漫长的日子里,强迫自己否定从前的行为,开始考虑正途。第七回的回目叫“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十四回的回目叫“心猿归正,六贼无踪”,这正是为了体现五行山对孙悟空心理变化的影响。从反天宫到归正,从绝对自由到定心猿,并不是对过去的背叛,而是在约束下的发展。这是个体走入社会之后,面对秩序的必要反应,是孙悟空被纳入秩序社会的第一步。
从脱离秩序社会的妖到走进秩序社会做佛,期间,孙悟空有过三次离开取经队伍的经历,这是一个自由灵魂对刚刚到来的自我克制和外在束缚的反抗。而这恰好可以体现孙悟空性格的发展。
孙悟空的第一次离开是必然的。对他来讲,去保唐僧西天取经,并不是因为真正领会了取经的含义,而只是为了自救。所以,最初的孙悟空,对唐僧有着朴素的感激和热情。但是,很快随着唐僧的唠叨和取经目标的遥不可及和不可理解,这点朴素的感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是他主动离开,也同样是他主动回来。龙王点拨悟空,是用了一个儒家常用的张良纳履的故事。做妖仙还是归正途——这是人生选择,随了唐僧做徒弟,就要坚持做到底——这是道德约束,这两者让孙悟空最终选择回来。刚刚脱离五行山的压制,孙悟空就完全依靠内在精神进行自我约束,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小说中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来自外界的实质约束——金箍咒,这是压在孙悟空头上的一座微型五行山,起到的仍然是定心猿的作用。
孙悟空的第二次离开,是三打白骨精之后,起因是唐僧的误会,临走时,孙悟空殷切地嘱托沙僧,并且流下了眼泪。此时,孙悟空第一次有了人的情感。这次归来,同样来源于情感和道德的束缚。猪八戒去请孙悟空回来的时候用了三种办法。第一,情:师父想你。第二,义:白龙马的信任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德法则。第三,激:妖怪骂你。情和义是基础,激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是个性刚烈的孙悟空必须走下来的台阶。所以,孙悟空有了融入秩序社会的可能:人性的出现。
孙悟空的第三次离开,是因为路遇强盗,大开杀戒,被唐僧逐走。从情感上来看,孙悟空不想离开,但是从行为上来看,做的却是有违西天取经的事情。于是,内心的矛盾已然展开。单纯地依靠内心的克制和道德的约束,没有办法走到西天。孙悟空此次归来,必须有性格上的全新发展。因此,小说在这里做了两个隐喻,即真假美猴王和三调芭蕉扇。第五十八回的回目是:“二心搅乱大乾坤”。这二心是:要做妖,还是做佛。是要保唐僧,还是要害唐僧。妖性和佛性的矛盾,被作者外化成取经队伍中的孙悟空和妖怪六耳猕猴的斗争。从这次斗争中,孙悟空确立了自己一心向佛的思想,摒除了内心的妖性和凶狠的一面,最终回归正途。从此开始,孙悟空成为取经队伍中最坚定的一个。三调芭蕉扇,是另一个隐喻。火焰山,所暗示的是,在修心过程中的浮躁和不安定,而芭蕉扇,代表的是清凉和安定。借到芭蕉扇的孙悟空,从追随唐僧开始,始终徘徊在走与留之间,到第三次回归之后,终于完成了在五行山下未完成的定心猿的任务,完成了自我救赎的初衷,孙悟空终于彻底归来。度己之路已经走完,开始了度人之路。
在这一部分,孙悟空的内心中,迎来了儒教层面中的道德的自我约束,“大丈夫”、“羞耻”这些词语开始出现在孙悟空自省的时候;也迎来了人性的自我约束,与取经队伍其他成员之间产生了师徒情、兄弟情。我们看到,属于妖的世界的孙悟空,正在逐渐地走进秩序社会,并确立了自己的取经理想,也就是正途理想。
第三个层次,是从三调芭蕉扇开始到最后。孙悟空再也没有离开过取经队伍,反而成为了唐僧的支持者和引导者。在唐僧生病的时候,他给予安慰和鼓励;而在唐僧困惑于西天遥不可及的时候,用《心经》中的话,加以点拨。以至于唐僧自己都认为悟空悟得很彻。在降妖除怪的过程中,孙悟空不仅对侵害到师父、阻碍到取经的妖怪进行坚决的打击,同时对于弱者所遭遇的侵害,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也给予坚定的帮助。这正是心怀众生的佛心的体现。比如说,凤仙郡求雨,比如说救婴儿,比如说行医等等。在这个时候,我们重新看待孙悟空,他已经不是最初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而成了一个虽然使用暴力,但是却心怀悲悯的人物。妖心已退,佛心正炽。于是,完成了孙悟空斗战胜佛“佛”这一层面上的意义。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孙悟空在《西游记》中,并不是一个平面的脸谱化的人物,而是有着他的丰富性,他在整部书中是成长的。全书,正是将他从妖到佛的转变作为主题来写,完成了小说的修心寓言主题。
孙悟空表面上与妖魔做斗争,同时也是跟内心中那个不服管束,打破一切秩序的自我作斗争。幸运的是,他保留了本性中的勇猛、好斗、不甘约束和向往自由的精神,同时,又从取经的过程中,学会了悲悯、坚持和一心向善。于是,孙悟空最终成就了斗战胜佛的正果。而到这个时候,因为佛心已有,那个外在的约束——金箍咒,自然脱落。
现在反观小说中最初的暗示,孙悟空的第一个师父,也就是给予他姓名与本领的师父,他所在的地方,不正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吗?这两句话,正是对心的一种暗示。也就是说,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并且树立自我,完成自我,不需要向更远的地方去寻找,只需要向自己内心去找即可。
《西游记》本身即是一本修心的寓言,是从定心猿,收意马,八戒,一直到悟净的过程。因而才会有人说,它是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密码,所写的是关于人的成长的哲理,所谓游戏中,暗藏密谛。
(贾晓萌 河北省保定外国语学校 07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