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3期 ID: 148214

[ 杜慧敏 文选 ]   

宝黛爱情发展轨迹寻踪

◇ 杜慧敏

  摘 要:虽然宝黛爱情是《红楼梦》最吸引读者的原因之一,但宝黛二人并非是一见钟情,两人间的感情也并非从小说一开始就是爱情。事实上,宝黛之间的感情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爱情”是这感情发展的最高峰。本文条分缕析地剖析了宝黛爱情的发展轨迹,并进一步揭示其价值所在。
  关键词:《红楼梦》 宝黛爱情 发展轨迹
  
  历年给大学生开设《红楼梦》精读课,笔者有这样一个发现,就是每当谈及贾宝玉和林黛玉时,无论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学生总是习惯于把问题的落脚点归到两人的爱情上,仿佛在他们心目中,爱情就是这两个人物的全部,也几乎就是《红楼梦》的全部。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宝黛初会荣禧堂”被看成是一见钟情。
  然而,在《红楼梦》整部小说里,虽然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感情”问题是一直都存在的,但是我们不能把它全部机械地理解为“爱情”。事实上,宝黛之间的感情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爱情”是这感情发展的最高峰。只是这个“发展轨迹”是需要我们好好去追寻和领会的,如此方能对学生们最感兴趣的宝黛爱情问题有比较深入的理解,因为它几乎不同于任何一种为当代人所烂熟的爱情逻辑。
  
  一、最初的情形
  
  首先我们必须解释宝黛在荣禧堂初次见面何以感到“何等眼熟到如此”、“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其实这个情节的意味不能“往下看”,而只能“向前追”。如果由此“往下看”,我们很容易将“眼熟”看作一见钟情,爱情就此萌生,但这样一来,宝黛的感情价值就会被无形降低,特别是容易降低至贾芸与小红,甚至是贾雨村与娇杏邂逅之同一水平线上,而且也会妨碍我们对小说中此后很多事情的准确把握。而如果就此“向前追”,“眼熟”的真正原因则在于作者苦心孤诣地安排于小说开头的那段神话故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第一回[1]
  也就是说,宝黛神界的前生就有施恩报恩的不可分解的缘分,因此下世为人后初见就“眼熟”是必然的,这既勾连了神人两界,续接了前因,也预示了后果。更重要的是,它告诉我们,人世中宝黛兄妹二人较他人更为情投意合(并非单指爱情)是有基础的,是夙缘和宿命。
  因此可以这样说,在现实世界中宝黛的感情不是从“一见钟情”而是从“两小无猜”开始的。关于这一点,作者的表述是很直接的: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第五回
  这几乎是整部书中作者唯一的一次正面向我们剖露宝黛之间及与其他人关系的性质,特别是他们与新来到贾府的薛宝钗之间的关系,即比其他人更为“熟惯”和“亲密”。作者也明确告诉我们,此一时期两人间矛盾的性质是由熟惯亲密而产生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因要求完美而常有责难,因相处亲密而常有料不到的矛盾)。换句话说,此时黛玉与其他女子特别是宝钗之间不是“情敌”而是“友敌”,她梗介于心的更多的是自己最亲密熟惯的伙伴也和别人亲近甚至超过自己,而这是我们都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只是黛玉此种感受的表现比较另类——“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八个字就成为我们理解此后几回宝黛及与钗、云感情纠葛的关键。比如第八回的“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虽然不能否认金玉的出现,且借莺儿之口说出“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对全书“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交叉错位有明显的预示意义,但黛玉在这一回中的言谈举动始终是温和的,她能于宝玉听从宝钗的事情上讽刺地开玩笑正说明此时黛玉对宝玉情感的关切还没有到“关心则乱”的程度,且看在宴会之后人物的具体行动:
  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第八回
  两人又回到了“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的状态,小说中这段极细致的语言动作描写充溢着和谐,读来让人内心有莫名的舒适之感。我们亦可知黛玉内心的从容。
  历经秦可卿去世和元妃省亲两件大事后,宝黛情感问题再次作为主线出现在《红楼梦》的第十九、二十两回里。然而无论是“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还是“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基本还是此前情感状态的延续,不但宝钗在宝黛难解难分之际可以走来还得到林黛玉的欢迎:“到底是我的好姐姐”,而且宝玉用来劝解黛玉的理由也是完全从“熟惯”“亲密”着眼的: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第二十回
  这最是明证。但此后一句“我为的是我的心”颇难领会,它超出了此前“熟惯”“亲密”的语境,很似情语,预示着某种情感新变的迹象。
  
  二、作为心理转折点的“读《西厢》”及宝黛爱情的发展
  
  《西厢记》在宝黛感情发展为爱情的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这部戏既是启示也是桥梁。首先要求有更为深入的情感关系的是宝玉。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第二十三回
  而《西厢记》中张生与莺莺之间爱情关系的建立过程以及“男女”匹配的意义都对宝黛二人有强烈的启迪和暗示作用,他们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把原先那种“熟惯”“亲密”的关系同崔张的男女爱情关系对应起来,所以宝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黛玉说“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自此以后,《西厢记》就在宝黛二人心中埋下了敏感的种子,后面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黛玉会不经意地吟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而宝玉听到立即上前追问,正说明了《西厢记》在宝黛心中是不断被琢磨的,影响是深入且持久的。正是因为这种内心反复的揣摩和思量,使得“情情”的黛玉明白了她和宝玉之间那种发展到现在似乎仅用“熟惯”“亲密”不足以解释的感情其实就是爱情,而这也是对黛玉先天“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的现实回应。就是这主观意识上的一“悟”,既改变了宝黛感情的性质,同时也成为他们的情感在爱情轨道上发展的重要起点。于是,《西厢记》的重要作用便表现在,它成为了宝黛情感和心理朝向爱情的关键转折。当然小说作者并没有正面讲述这一重要转折,但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自读《西厢》以后,特别是黛玉,在面对与宝玉、宝钗、湘云的关系时,她的反应明显与从前大不相同:
  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第二十八回
  同样是“金玉”的话题,“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第十九回)之时是何等心无芥蒂。“心”一动,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语。
  不仅如此,《西厢记》在黛玉心中还引发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波动。只是这感受何其沉重,她不仅仅是恍然明白了一种感情,更有痛苦在其中,这就是小说第二十三回的后半回所着力描写的:
  (林黛玉)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这段文字告诉我们,黛玉在《西厢记》、《牡丹亭》中体味到了爱情,更体味到了女性的青春和生命只有在爱情中绽放才有意义和价值,但这样美好的“生命绽放”对自己来说是多么大的奢望啊!换句话说,女性如花生命的不能绽放、脆弱易逝既让黛玉震惊,也让黛玉心痛泪落。
  我们很少看到哪一部小说是以争吵的方式来演绎爱情主题的,而《红楼梦》就是如此。而且每争吵一次,宝黛间的感情就向前迈进一步。小说第二十九回说: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这就道出了两人争吵的真正原因:争吵并非意见不合或有小人离间,甚至作为“第三者”的宝钗也不曾有什么举动言语,而是宝黛相互以假意暗中试探对方的真意所致。而二十九回因清虚观张道士提亲一事引发的宝黛二人的口角,可以说是在他们爱情发展轨迹中一次“空前绝后”的大争吵。因为他们期望的爱情结局是婚姻(宝玉经常说的“你死了我作和尚去”,其实就是此意的反向表白),当宝玉的婚姻问题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时候,两人都相当紧张,宝玉是怕黛玉听到有人为他提亲而不自在,黛玉是怕宝玉知道自己不自在也跟着不自在起来。他们越是迫切地想知道对方的真心,越是有意把自己的真心掩藏起来;越是看不透对方的心思,越是违背自己的真意来说话。而这种语言表达与真心真意的悖论,只有在两人都深受创伤痛苦、显露真意之后才能够得到逆转。
  也就是说,到这个时候,宝玉和黛玉虽然确知自己对对方是爱情而非其他,但这感情只是保有在各自心中。他们的爱情还需要彼此沟通,可是这个获知对方真实心意的过程和获知方式是异常痛苦的。“情重愈斟情”意谓越是在意对方的真情,越是仔细斟酌、反复思量对方是否是真情。因此,宝黛间的“苦恋”并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谈情说爱,而是通过受伤突破虚假沟通真意,他们爱情的不断向前发展是以此为代价的。
  
  三、最终默契之达成
  
  历经“两假相逢,终有一真”的反复试探,宝黛二人的爱情一步步地向那个我们渴望看到的光辉顶点迈进,而到了小说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终于有一个不经意的机会让黛玉彻底明白了她同宝玉是真正的知己:
  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
  如果说此前因为心意不通、彼此试探,爱情在宝黛间是淤塞的,那么小说第三十二回就是这淤塞已久的感情的决堤,这让我们跟随小说主人公一同郁闷了很久的心情也得到了极大的宣泄。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黛玉这句“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是至关重要的,它提示我们宝黛已经从内心相互明白,达成了最终的情感和心意的默契。而宝玉要向黛玉大胆表白的就是:
  “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虽然这话小说里黛玉没有听到而是被袭人撞见,但基本上我们可以肯定由于两人的默契这番表白黛玉已经心知肚明了。这里我们有必要提一下,其实《红楼梦》中作者“欲擒故纵”的写法是很值得注意的,就如同男主角贾宝玉那繁复渲染的出场一样,宝黛爱情的直露表白也是在充分酝酿、淤塞难通以至于读者都在不经意中产生了深切盼望之意以后才陡然显明。如此,《红楼梦》在艺术上的感染力自然卓越非凡,直逼读者心里。
  我们除了知道宝玉和黛玉相爱,更应该知道这爱情之所以为爱情的价值所在。首先,两人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更是“恩”,也就是凡事为对方考虑而不计较自己的得失损益。可以说神瑛和绛珠最初在神界因“灌溉之德”结下的缘份就是从“恩”开始的,这也就注定了两人在人间关系的性质。《红楼梦》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的“宝玉挨打”一节以及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中的“宝玉赠帕”一节,委曲缠绵地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可贵的“恩情”。前因是宝玉因贾环进谗和忠顺王府索要戏子一事被父亲贾政毒打,黛玉赶来看望,哽咽难言且“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宝玉虽自己伤势严重,用袭人的话来说是“幸而没动筋骨”,但他见黛玉前来,开口说的是“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馀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可见在宝玉心中,黛玉中暑是远远重要于自己身上的创伤。而到晚间的“赠帕”表明他无比珍惜和心疼黛玉为自己所流的泪水,因而用自己“解赠”的旧帕为其拭泪,意谓不可再哭。而黛玉,看到手帕不禁细细思量,“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思绪万千因而写下绝句三首。这三首诗,反反复复言说的都是刻骨铭心的哭泣和流泪,其中既有鲛人可化作珍珠的眼泪,又有湘妃投江前哭大舜的眼泪,“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这泪水几年来都是为了一个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缠绵不尽之意”。
  宝黛之间的感情从两小无猜的“亲密”“熟惯”转折而为爱情,从彼此中意到最终的心灵默契。我们此前细细辨识,原为探寻宝黛爱情的踪迹,而至此,似乎“爱情”一词已不足以涵盖和表达二人所达到的境界,因为这爱情后来发展到以对方为自己生存的前提、可以互相交换生命的高度。这可见于小说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在这一回里,作者为内心爱情已发展至巅峰的宝黛二人安排了一次虚拟的离别,当然这假消息出自紫鹃之口最为合理自然,因年龄渐长,紫鹃更为黛玉的终身大事着急费心。我们且看宝黛二人的反应,首先是宝玉:
  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李嬷嬷)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
  黛玉听到宝玉出事,她的反应是:
  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可见两人此时的生命已经不可分离。如果说“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第二十九回),还是宝黛情感淤塞时的内心想法,那么本回就是这种想法的彻底外化了。尽管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在宝黛爱情的表现上含蓄委婉远胜于激切直露,但读者越是在反复琢磨不断体味中越能感受到其连绵持久的深沉力量。
  而宝黛爱情价值对于其前面《西厢记》、《牡丹亭》等爱情经典的超越、对于其后面包括现实读者的思想启蒙意义则在于,真正的爱情应该以心灵思想的契合为基础、以对方而不是其他外在的事物和言论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并且,不附带任何外在条件。就拿宝黛爱情的潜文本《西厢记》来说,《西厢记》中莺莺与张生虽大胆追求所爱,但其起始仅为“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未免单薄;虽然爱情发生在门第观念之先,但一句“从来不招白衣女婿”还是让张生接受了作为爱情附加条件的考取功名;虽然“草桥店”一折表现了有情人别离的缠绵深情,但我们几乎对莺莺张生之间何以如此情投意合不得而知。对比之下,《红楼梦》在这几方面的超越是极其明显的,正如我们前文逐步分析的那样,宝黛爱情是从两小无猜的“亲密”“熟惯”之情发展而来的,甚至有前生的“木石前盟”作基础;相爱不与任何世俗观念相关涉,包括“金玉良缘”和门当户对,甚至两人间从不提及“仕途经济学问”的“混账话”;而宝黛爱情的实质乃是彼此珍惜且在人生观、世界观方面高度认同契合的“知己”,《诗经·黍离》篇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当作者再把现实世界中的宝黛活生生地拆散,以今生的“还泪”来印证前生神瑛、绛珠间的“幻缘”——即缘分虚幻不实时,让我们这些已沉醉其中的读者情何以堪呢!
  
  注释:
  [1]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引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
  
  (杜慧敏 上海政法学院新闻传播与中文系 20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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