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3期 ID: 148277

[ 李汝中 文选 ]   

不只是幽怨

◇ 李汝中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咏怀古迹》组诗作于大历元年(766),是杜甫在夔州和自夔州赴江陵途中陆续写成的,其第三首是途经荆州府归州(今湖北秭归)东北四十里的昭君村时所作。历代评论家对此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唐宋诗醇》评价此诗:“咏明妃者,此为第一。”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也说:“咏昭君诗,此为绝唱。”
  对此诗文的评论和赏析历来基本一致,即通过写昭君身世遭遇,突出昭君之幽怨,咏古迹以感己怀,在抒写昭君怨情时,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慨。杜甫一生,济世之志甚高,但终其一生,都未能一展抱负,如此解读未为不可。但如果看作是咏怀的全部,则有失偏狭,其因在于首联。
  诗的首联“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群山万壑”立于眼前,开篇即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压抑感,凸显山之高峻与人之渺小。再以“群山”引出小“村”,从而使昭君的出场极为不凡。
  王昭君名闻天下原因有二:一因其“美”, 在诗中亦有体现。“画图省识春风面”中的“春风面”,喻指美人的容颜。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中张生初见崔莺莺有“我见她宜嗔宜喜春风面”一句。此外,“环佩空归月夜魂”中的“环佩”,本是女人佩戴的饰品。此句讲昭君惦念故土,魂魄归来。魂魄是看不到的,但是环佩之声可闻。观其字,听其音,眼前浮现出“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的绝美女子。二因其“出塞”,初入宫即遭遇画图一事,小人作梗,导致君王不识,王昭君选择了主动和亲,“一去紫台连朔漠”,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最终落得“独留青冢向黄昏”,身死异域,死后都不得魂归故里,徒留千年遗恨。
  诗人将这一柔弱女子置于“群山万壑”之宏大背景之下,如果只是想描述昭君村周围的环境,突出青山秀水孕育奇绝女子,则只需强调山水之秀美足矣,这与女子之阴柔更为匹配,更为妥帖,何必用此雄奇宏壮的语句?
  如果因其美因其和亲所做贡献而对昭君大加褒扬,也不够充分,古往今来,美女众多,和亲的队伍也极为壮大,自汉建立以来,对外一直施行和亲政策,以休养生息。汉武帝时稍有中断,之后延续,王昭君所生活的年代是汉元帝时期,乃西汉第八任皇帝,之前已有多人走相同之路,相比之下,反倒是公主更有颂扬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本诗是借王昭君的事迹以表达诗人不遇明主、空有抱负无法施展的悲愤之情,那么王昭君就被定格为一个有着千年幽怨的女子形象,以群山万壑烘托之,前句极言宏大、雄奇、伟岸,后句烘托的却是有着千年幽怨、悲苦的一张脸,烘云托月,这月亮未见光彩,反而愈发暗淡。明人胡震亨评注《杜诗通》也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 意为,如此气象雄伟的起句,只宜用于生长英雄的地方,用来烘托一女子是不合适的。杜甫向来强调“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对诗歌语言刻意求工,创作态度严谨不苟,实难出现如此失误。那么,诗人如此安排的用意何在?
  把女子与山川相提并论,杜甫并非第一人。《诗·墉风·君子偕老》有:“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句,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认为“如山凝然而重,如河渊然而深,皆以状德容之美”。于是后人往往以“河山之德”形容女子德容之美。
  昭君之容在本诗中显而易见,之德有无体现呢?通过颔联、颈联,王昭君的一生完全可以用诗中的几个动词串起(省)“识”——“去”——“留”——“归”,如果这是一条线,贯穿始终的则是委屈与孤苦。王昭君平生承受的最大委屈有两次:一是初入宫时,本是倾国倾城之貌,却被画得相貌平平,在冷宫一待便是三年;二是远嫁异域第三年,丈夫呼韩邪单于去世,匈奴有一习俗,“父卒子继”,昭君需嫁与继子,如此困境下,昭君上书请归,汉庭答复“不许,令从胡俗”,于是昭君再嫁。而孤苦则贯穿生前与死后。但我们从字里行间发现,昭君并没有一味沦落于此,而是如烈火中涅槃的凤凰,闪现的光芒让我们感叹:受了那么多来自汉朝廷的委屈,却依然深深眷恋大汉的土地;在面对个人利益时,她断然拒绝画师的索贿,刚正不阿,而面对国家、民族利益时,她委曲求全地再嫁,吞下了任何女人都不愿承受的屈辱;“一去紫台连朔漠”,“连”的不仅是“紫台”和“朔漠”这两个地方,还是两个国家,两个民族,两种文化,如此艰巨的任务交予这一饱受委屈的弱女子,而且她尽心协力完成了,使得汉匈之间“鸣镝无声五十年”(翦伯赞) 。所以“群山万壑赴荆门”的“赴”不仅是行动上的奔赴,更是情感上的一种仰慕和爱怜,难道如此大德大美之女子不值得群山仰其美,万壑叹其悲吗?
  再看杜甫,安史之乱爆发后,时局动荡,多少大臣叛变投降,多少文人归隐自保,而杜甫刚把家人安顿好,便不顾兵荒马乱,北上寻找唐肃宗,结果被叛军捉住羁押了一年多,等到见到皇帝,是“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杜甫《述怀》),足见其忠诚。然而随后担任左拾遗仅仅一个月,因为宰相房倌事件,直言进谏,差点丢了命,后被贬,倍受冷落和排挤。樊晃(玄宗时进士)的《杜工部小集序》,云:“至德初,拜左拾遗,直谏忤旨,左转,薄游陇蜀,殆十年矣。”(仇兆鳌《杜诗详注》)无疑,杜甫亦是受委屈的一个。但遭贬之后,他依然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在“三吏”“三别”中,他洞察民生疾苦,悲悯凄伤;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他流下激奋的热泪;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他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呐喊。
  站于群山之中,想起千年之前生活于此的昭君,诗人感慨万千。同样坎坷的遭遇,同样对国家、对手足同胞的热爱使杜甫对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全诗处处写王昭君,皆是处处写自己,诗人正是借助王昭君这一表象和载体,传达出这样的心声:我怀才不遇,颠沛流离,困顿潦倒,但我对国家对民族的忠贞和热诚丝毫未有改变。情有怨,但志不移!的确,许多伟大的人物之所以伟大,不在于他们做出什么丰功伟绩,而是他们无论身处困境逆境还是险境绝境,都没有放弃对高尚、对真理的追寻和坚守。所以整首诗的基调不是“悲愤”而是“悲壮”,“分明怨恨曲中论”之“怨恨”也不可狭隘地理解为“幽怨”,还有惋惜、感叹与坚守之意。
  
  (李汝中 山东省东营职业学院教育系 257091)

不只是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