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3期 ID: 148215

[ 陈皛 文选 ]   

《红楼梦》中的风筝意象与探春命运

◇ 陈皛

  摘 要:在曹雪芹的笔下,花喻美人,玉比君子,月寄幽情,镜隔虚实。“繁花”、“美玉”、“冷月”、“明镜”等意象共同构建了《红楼梦》博大精深的意象世界。意象和人物之间有着复杂的对应关系。纵观前八十回的文本,风筝意象的出现总是和贾府三小姐探春的前途未来紧密相连。以风筝为喻体,暗示了探春的悲剧命运,进而显示了《红楼梦》的文化内涵。意象不但作为叙事元素契合全书的意义指向,同时也发挥了诗化的功能。以意象暗示人物命运正是《红楼梦》这部诗性小说的重要手法。
  关键词:《红楼梦》 风筝 探春 意象 诗性手法
  
  背依着中国诗学的深厚传统,《红楼梦》汲取了中国诗歌的古典情境和审美情趣,纵观全书,意象俯拾皆是。书中人物以诗代言以诗见性,甚至人物身份、性格、命运都与具有隐喻功能的意象密不可分。比如说大观园群芳与花的对应关系。宝钗对应牡丹,探春对应杏花,李纨对应梅花,湘云对应海棠,黛玉对应芙蓉等。[1]《红楼梦》中的风筝意象也是一个值得考察研究的对象。在前八十回的文本中,风筝一词一共出现了17次,其中第五回1次,第二十二回2次,第七十回14次。风筝意象与人物有着特定的对应关系,尤其是在第七十回,众人手中风筝的不同形状,起到了触媒的作用,分别折射了他们的悲剧未来。宝钗的“一连七个大雁”暗喻她婚后孤独;黛玉的风筝暗示着线断人亡;探春的凤凰风筝被另一个凤凰风筝和一个喜字风筝绞住,飘摇而去,这是对她远嫁海外,一去不归的预测。纵使风筝意象和人物有着复杂的对应关系,但是风筝意象的出现总是和贾府三小姐探春的前途未来紧密相连,可以说是探春的命运象征物。探春是贾政的女儿,生母是赵姨娘。虽然是庶出,可她心高志大,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这样一个干净清爽的女儿,其命运却和仅有一线相牵,飘摇无疑的风筝如出一辙,互照互证。风筝意象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我们按前八十回的文本次序简单梳理如下: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中翻阅金陵十二钗正册,看见“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诗云: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2]
  第二十二回贾母让众人作灯谜来猜,探春所作的灯谜写道:“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3]
  第七十回中风筝意象出现得最多,而对探春放风筝这一细节也描写得尤为详尽。大观园众儿女放风筝,探春的风筝是个凤凰风筝。众人都把风筝线剪断,“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4]
  考察上面的文本,风筝意象的首次出现以图谶的形式出现的。早在第五回中,作者就以图谶来揭示十二钗“薄命司中薄命人”的悲剧命运。代表探春的图上画的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可以认为船中掩面泣涕的女子即是探春。“千里东风一梦遥”暗指探春远嫁海外,归期未知。这是对探春远嫁命运的第一次暗示。蔡义江先生的看法是:“‘清明’,当指出嫁的时节,画中‘两人放风筝’隐喻有两个人(不知是否赵姨娘和贾环)设谋让探春远嫁的,‘放风筝’的‘放’是放走的意思(小说中特地写到),象征有去无回。”[5]作者利用图册和判词,实际上已经建立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框架,并提前将全书的结局定为了悲剧。风筝意象以图谶形式出现,还有悲叹探春远嫁,一去不归的哀感。在第二十二回中众人作灯谜,探春灯谜的谜底是风筝,风筝意象即以诗谶的形式出现。作者不但用诗谶再度把风筝意象和探春这个人物联系在一起,更是借贾政之口,渲染了悲剧色彩。猜完灯谜以后,“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6]用“飘飘浮荡”来形容风筝,实际上是在形容探春的命运。探春的未来有如风筝一般,飘飘浮荡在天际,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任凭风把她带到未知的远方。灯谜中的“清明”指的是清明时节,也就是春季,春季多持续定向的东风,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季节。蔡义江先生根据文本,进一步提出“探春判词中说‘清明涕送江边望’,这里又点‘清明’,可见是其离家出嫁之时无疑。”[7]脂评更是明确点出:“此探春远适(远嫁)之谶也。”[8]第七十回放风筝是大观园众儿女的群体游戏,在这个游戏中用不同风筝来暗示不同人物的命运。对探春风筝命运的详细描写,实际上是借由风筝这个意象符号来完成叙事和诗化双重功能的,也是对探春远嫁命运的更进一步的揭示。探春的风筝是个凤凰风筝,凤凰是美好、才智的象征,符合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人物特征。探春的凤凰风筝和另外一个凤凰风筝绞在一起,又被一个玲珑喜字风筝绞在一起,一起飘摇而去。显而易见,这是对探春婚姻的暗示。凤凰风筝和另外一个凤凰风筝绞在一起,看起来探春的夫婿似乎也是有才之人,探春的婚后生活也未必见得不幸。然而在玲珑喜字风筝的绞缠下,三个风筝都断线远去,还是奠定了悲剧的基调。大观园众儿女的风筝都断线远去,远去可以说是别离。可以是生离,也可以是死别,还可以是心灵上的背离。探春远嫁,前途未卜是生离;黛玉热泪哭尽,吐血而亡是死别;宝玉和宝钗的婚后生活就是心灵上的背离。纵然宝玉和宝钗成了婚,可宝玉仍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只是得到了宝玉的人,但是得不到他的心,只落得独守空房的遭际。
  从第五回到第七十回,风筝意象完成了从图谶到诗谶再到直接浮现的转化。风筝意象由隐到显地呈现,一方面作为叙事的元素,另一方面发挥了诗化的功能。
  第五回风筝意象出现在象征探春命运的图册上,不仅有别离,远离的意思,也是对探春未来命运的交代。
  第二十二回风筝作为探春灯谜的谜底,勾起了贾政的忧心。这是对贾政猜灯谜,对谜底感到焦虑与忧心这一行为的叙述,也是对探春个人命运的昭示。贾府四春所作灯谜,谜底分别是爆竹、算盘、风筝、海灯,暗示了她们“原应叹息”的悲剧命运。爆竹、算盘、风筝、海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象序列,透露了“群芳碎”的惨淡结局。
  第七十回中风筝意象直接出现,风筝这个物质产品作为构成环境的重要因素,也承载着隐喻意义。首先作为一个意象,风筝起到了叙事之物的作用。大观园众儿女在作诗的时候听见丫鬟们嚷嚷,发现一个风筝挂在树上,于是黛玉提议大家也放风筝,放去晦气。于是各人取出了各式各样的风筝来放。宝玉的美人风筝,宝钗的一连七个大雁,探春的凤凰风筝,宝琴的大红蝙蝠……姿态各异的风筝点缀了整个叙述过程,大观园众儿女放风筝的场景也活灵活现、如在眼前。风筝也有着刻画人物的作用,不同的人对待风筝的态度也不同,大观园众儿女对待风筝的态度,体现了人物性格特征。如宝玉看到精致的美人风筝,心中欢喜。不料居然放不起来,“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9]表现了他怜香惜玉的性格特征。黛玉在放风筝的时候觉得不忍,也符合她多愁善感的个性。在紫鹃放走黛玉不忍放走的风筝时,“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10]宝玉最终放走了他的美人风筝,因为担心黛玉的风筝孤单,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宝玉对黛玉的真挚情感。通过放风筝的活动,大观园众儿女的形象被雕琢得更加鲜活丰满。与此同时,风筝意象也发挥了它的诗化功能,由普通的物象上升为人物的命运象征物,揭示了人物的前途命运。作者取物之形,取物之音,取物之性,以风筝断线远去,无情披示大观园众儿女的悲剧命运。放风筝这一举动看似喜乐无比,实则笼罩着轻烟般的愁绪。风筝的表层意象为一个具有别离意味的物体,其深层的文化积淀是探春命运的对应物。或者说,风筝不但是探春的吟咏对象,更是她的命运象征物。把风筝意象作为探春悲剧未来的预兆,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体现了《红楼梦》的诗性美。
  风筝意象是对大观园探春命运的概括,和其他意象一起,构成了大观园儿女生命历程的预言叙事。风筝意象作为探春命运的穿珠之线,使得探春在线索繁多,体系庞大的《红楼梦》中维持了自身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完整性。
  《红楼梦》将传统诗体文学中的意象艺术融于小说的叙事艺术中,创造了大量的小说意象,把物象的本体演变成自由的意象,又借凄美灿烂的意象,传递了全书的悲剧的感情基调。《红楼梦》是一个诗性的文本,全书不但直接把诗词杂糅其中,而且运用诗歌的手法构筑全篇,借意象暗示人物的命运,营造出诗歌般的审美情境。
  
  注释:
  [1][4][9][10]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增评校注红楼梦(第四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776-779页,第879-880页,第878页,第879页。
  [2][5]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增评校注红楼梦(第一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64页,第64页。
  [3][6][7][8]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增评校注红楼梦(第二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267-268页,第268页,第268页,第268页。
  参考文献:
  [1]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增评校注红楼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2]段江丽.红楼梦中的“比德”:从“林黛玉与花”说起[J].红楼梦学刊,2006,(3).
  [3]李之凡.意象浅论[J].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4).
  [4]梁归智.红楼疑案:红楼梦探佚琐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田惠珠.《红楼梦》中的风筝意象[J].红楼梦学刊,2005,(4).
  [6]吴晓.诗歌意象的符号质、系统质、功能质[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2).
  [7]王晋中.论《红楼梦》的诗意美[J].明清小说研究,2009,(3).
  [8]王怀义.《红楼梦》意象构成研究论略[J].红楼梦学刊,2005,(4).
  [9]薛海燕.红楼梦:一个诗性的文本[M].北京:中国科学社会出版社,2003.
  [10]叶洪:试析《红楼梦》中“花”的意象内涵[J].求索,2003,(3).
  [11]俞晓红.红楼梦意象的文化阐释[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12]虞卓娅.《红楼梦》意象解读[J].明清小说研究,2002,(2).
  
  (陈皛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100083)

《红楼梦》中的风筝意象与探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