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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豆腐的女人只在北门菜场那里卖豆腐,所以郑之教授好长时间都无缘与她谋面。郑之在家里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基本上不干买菜这种事,因此从来没去过菜场。如果不是那天突然要去菜场买草莓,郑之恐怕永远也没机会见到那个卖豆腐的女人。
郑之是一位教文学的教授,也研究文学,对鲁迅最感兴趣,曾经出版过一本关于鲁迅小说的专著。在去菜场的那天上午,郑之收到了一本杂志,上面还发表了他的一篇重读《故乡》的论文。给郑之送杂志的收发员叫顾永红,与郑之很熟,就把杂志直接送到了他的办公室。知道郑之又发了文章,顾永红便要他请客。郑之问她想吃什么?顾永红把头一歪说,草莓!郑之说,想吃草莓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卖?顾永红说,去北门菜场吧。
那天朝菜场走的时候,郑之心里充满了矛盾。也就是说,他既想去买草莓,又不想去买草莓。郑之认识顾永红有好几年了,早已看出这个小嫂子喜欢自己,要是稍微主动一点儿,那顾永红早成他的情人了。在郑之所在的教研室里,像他这种地位的男老师,差不多都有了情人。从内心讲,郑之也想找一个。顾永红其实长得不错,皮肤也挺白的,只是胸脯太平,乳房估计还没有苹果大。正是因为这个缺憾,郑之才没迈出那一步。
临近菜场时,郑之曾想过无功而返。在他看来,顾永红好像已主动进攻了。一答应买草莓,顾永红马上就给他抛个媚眼说,等你把草莓买来,我让你亲一口!郑之不是一个很果敢的人,喜欢想入非非,却又有点儿瞻前顾后。他不知道买了草莓后到底亲不亲顾永红。亲吧,后面的事情就复杂了;不亲吧,又怕伤对方的自尊。由于左右为难,郑之就想打退堂鼓。不过,郑之后来还是走进了菜场。他想,既然走了这么远的路,为什么不进去看一眼呢?
位于大学北门的这个菜场实际上是个大市场,店铺云集,摊点密布,不仅有卖各种蔬菜水果的,而且还卖五花八门的日杂百货,甚至还有人在这里摆了一些小地摊儿。
卖豆腐的女人把她的豆腐摊摆在菜场的入口处,紧挨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眼下是阳春三月,玉兰花正开得如火如荼。离菜场还有十几步远的样子,郑之就看见了她。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有几分姿色,但说不上出众。然而,她的两只乳房却特别大。
一看到卖豆腐的女人,郑之的两颗眼珠一下子就飞出去了,像一对黑蛾子落在她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的两只乳房上。郑之前不久去过一趟福建沙田,吃到了闻名遐迩的沙田柚,他觉得眼前的这两只乳房和沙田柚真是好有一比。
郑之一向对大乳房情有独钟,认为一个女人的性感主要体现在乳房上。郑之的夫人其实各方面都很不错,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唯独乳房不够大,因此他总觉得自己的生活有点儿美中不足。看见卖豆腐的女人后,郑之猛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这两只大乳房要是长在我老婆身上该多好啊!
在这之前,郑之也不是没见过大乳房,只不过那些都有些假,几乎都是打过硅胶的。那种乳房大是大,但没有弹性,看起来总像是请人安上去的。而卖豆腐的女人,她的两只乳房不仅大,而且弹性十足。她弯腰给顾客拿豆腐的时候,郑之看见它们就像两只调皮的兔子,在她胸脯上欢蹦乱跳。郑之看得连眼睛都不眨,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开始,郑之一直站在菜场大门外看卖豆腐的女人。看了十分钟的样子,他突然发现身边有个自行车修理摊。修车的是个硬胡子男人,他的胡子看上去像洗鞋的刷子毛。他正举着一把铁锤在砸自行车的链条,眼睛却不停地扫着郑之。郑之有点儿做贼心虚,以为硬胡子男人发现了他什么,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这里。
郑之快步走到了一个擦皮鞋的摊子前。摆摊儿的是一位胖大嫂。郑之还没站稳,胖大嫂就喊他擦鞋。郑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马上坐到胖大嫂面前的木凳上。郑之刚坐下去就把头抬起来了,想再看看那个卖豆腐的女人。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发现豆腐摊正好摆在擦鞋摊对面。郑之还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卖豆腐的女人,她的乳房显得更加好看,连乳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乳沟看上去很深,简直像峡谷。
擦完一只鞋,胖大嫂要郑之换另一只,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幸亏胖大嫂擦鞋时低着头,没发现郑之为什么走神。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不好意思,脸热心跳,连耳根都红了。擦完鞋,郑之问多少钱,胖大嫂说两快。郑之掏出一张五块的递过去说,不用找了!胖大嫂感激不已,连说谢谢,还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郑之听了有点儿难为情,因为他以前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那天郑之是上午九点钟去的菜场,十点钟他必须赶回去给研究生上课。擦完皮鞋,郑之一看表不由大吃一惊,因为离十点只差五分钟了。郑之一下子慌了神,决定放弃买草莓,迅速赶到上课的地方去。
但是,郑之并没有立刻离开菜场。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豆腐摊前。
我买一块儿豆腐!郑之对卖豆腐的女人说。要多少?卖豆腐的女人用乡下方言问。郑之说,多少都行!她马上拿起一块豆腐放到秤上,说是两斤,要郑之看秤。郑之却没看秤,眼睛盯着她的胸脯说,两斤就两斤吧!她的乳房实在是大,郑之看着,突然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交钱时,郑之的手抖个不停,好像患了那种名叫帕金森的病。卖豆腐的女人奇怪地问,你的手怎么啦?郑之不知道如何回答,便装做没听见。
提着豆腐离开时,郑之依依不舍地问,你的豆腐是怎么做的?卖豆腐的女人说,用石膏点的。郑之说,难怪看着不同呢,一定很好吃!她浅浅一笑说,好吃再来。郑之意味深长地说,我会再来的!
2
郑之住在武汉东效的汤逊湖畔,他在那里买了一栋别墅。这个学期郑之的课不多,都集中在星期三,因此每周只到学校来一次。所以,郑之第二次见到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这次郑之去北门菜场比上次提前了半小时,他想这样可以在那里多待上一会儿。上次赶回教研室上课,尽管一路小跑,还是迟到了两分钟。幸亏那天是研究生的课,要是给本科生上课,那可就酿成教学事故了。
去菜场之前,郑之已经想好了去菜场的理由。他是一个思维缜密的学者,做任何事都讲究逻辑性。郑之的理由是去买豆腐,只有这个理由最适合去接触卖豆腐的女人。至于买了豆腐怎么处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上次买的那块儿,郑之后来送给了顾永红。他说草莓不新鲜,所以改买了豆腐。顾永红虽说有点失望,但还是把豆腐收下了,只是没再提亲嘴的事。当然,郑之也没提。
郑之从办公室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上了前不久发表了论文的那本杂志。这篇论文专门研究了《故乡》中的杨二嫂,她也是个卖豆腐的,鲁迅称之为豆腐西施。郑之打算把这本杂志带给卖豆腐的女人,让她抽空读一下他那篇文章。她肯定是读不懂的,这一点郑之心里清楚。不过,郑之并不指望她读懂,只是想通过这篇文章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找到一点共同语言。
夏天已快到来,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了。卖豆腐的女人这天换了一件浅颜色的衬衣,乳房显得更加醒目和动人。
郑之直接走到了豆腐摊前,原汁原味的豆腐散发出石膏的清香,他忍不住吸了几下鼻子。你的豆腐真好吃!郑之对卖豆腐的女人说。他说话时露出一脸笑容,表现出与她很熟的样子。她却没显得特别热情,只随口应了一声,好像对他没什么印象。这让郑之稍微有点儿沮丧。不过郑之没怪罪她,他想毕竟只有一面之交嘛。再买一块豆腐!郑之愣了一下说,仍然是一脸笑容。
卖豆腐的女人正要给郑之称豆腐时,又来了一个顾客。郑之马上对她说,先卖给别人吧,我不急。那个顾客却说,我也不急,还是先来后到!郑之突然后退了一步,红着脸对那个顾客说,别客气,请你先来!那个顾客见他一再谦让,便不再推辞,先买了豆腐走了。走出好远后,那个顾客还回头看了郑之一眼,眼神怪怪的。
郑之本来只想买两斤豆腐的,但他临时改成了五斤。你买这么多呀!卖豆腐的女人惊讶地说,同时还睁大眼睛把他打量了好久。郑之一次买五斤,为的就是让她注意他,对他刮目相看。但郑之却巧妙地说,我买一次吃一个星期呢。她听了很感动,脸一红说,谢谢你这么照顾我的生意啊!她这么一说,郑之顿时欣喜不已,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
卖豆腐的女人把豆腐装进塑料袋之后,郑之打开手上的提包开始掏钱。他掏出钱来的同时,还掏出了一本杂志。
我送本杂志给你看看吧!郑之突然说,边说边把杂志递过去。
卖豆腐的女人猛然一怔,只接钱没接杂志,有点儿紧张地说,我一个卖豆腐的,看不懂杂志!
杂志上有篇文章写的就是卖豆腐的,所以我才让你看看!郑之连忙说,同时还翻开了那篇文章。
卖豆腐的女人朝杂志上扫了一眼,将信将疑地说,是吗?杂志上还有写卖豆腐的文章?
没错,这文章是我写的!郑之红着脸说,还指了指上面的作者。
卖豆腐的女人终于相信了,换一种口气说,哎呀,你还会写文章啊!
郑之听到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但他没表现出什么来,马上在他那篇文章上叠了个印子,然后迅速将杂志塞给了卖豆腐的女人。
卖豆腐的女人拿着杂志正在发愣,又有顾客来买豆腐了。她顺手把杂志放在了她装钱的那个铁盒子里。郑之这时扭头看了一眼刚来的那个顾客,觉得很眼熟。他很快想起来了,原来是修自行车的那个硬胡子男人。他的胡子看上去真是硬,像板栗刺。
郑之本来还想和卖豆腐的女人再说几句话的,但一看见那个硬胡子男人,他就不想说了。他迅速提着五斤豆腐离开了豆腐摊。
那个擦皮鞋的胖大嫂还记得郑之,老远就跟他打招呼,要他过去擦鞋。郑之看看表,发现时间还宽裕,就决定去擦一下。
郑之刚在擦鞋摊前坐下来,眼晴就朝卖豆腐的女人看过去了。事实上,他虽然人走了,心却还留在豆腐摊上。硬胡子男人这时也离开了豆腐摊,那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郑之想,她没生意时肯定会拿起那本杂志看看的。可是,她的生意很红火,转眼又来了好几个顾客。
擦鞋的时候,郑之有点儿无所事事,于是就胡思乱想。他希望在他的两只鞋擦好之前,卖豆腐的女人能抽空看看他那篇文章,哪怕随便扫两眼也行。等擦完鞋后,他就再到豆腐摊那里去一趟。卖豆腐的女人奇怪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就说,我来听听你对我那篇文章的意见。她脸颊一红说,对不起,我文化太浅,没看懂!他想了一下问,真没看懂吗?她点点头说,真没看懂!他突然双眼一亮说,要不,我找个时间给你讲一讲?她一惊说,真的?他就说,真的!她顿时激动地说,哎呀,太好了!然后,他就约了一个时间,把她带到了学校南门外一个叫相思鸟的咖啡馆。坐下后,他先给她讲了一下那篇文章,接着……
郑之正想到这里,豆腐摊前的顾客都走光了,卖豆腐的女人一下子闲了下来。郑之想,她马上就要看那本杂志了!然而,郑之等了好半天,她却一直没看。她无聊地站在那里,好像压根儿不知道身边放着一本杂志。郑之忽然有点生气,觉得她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
直到擦完皮鞋起身,郑之才发现他送的那本杂志已经不在装钱的铁盒子里了。它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郑之陡然有点失态,一阵旋风似的跑到了豆腐摊前。那本杂志呢?他开口就问。卖豆腐的女人开始没听懂,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别人拿去看了。他马上问,谁?她没回答,目光却猛然投向了不远处修自行车的摊子。郑之一下子明白了,心想杂志肯定是被那个硬胡子男人拿走了。他突然感到很扫兴,心里酸溜溜的。
沉默了一会儿,郑之要卖豆腐的女人去把杂志拿回来,说他还要保存。她犹豫了一下,朝自行车修理摊走了过去。郑之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硬胡子男人正在用铁锤砸自行车的支架。
卖豆腐的女人很快回到了豆腐摊,手上却没拿杂志。我的杂志呢?郑之问。她低下头说,他拿去上厕所了!郑之立刻傻了眼,感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好像往嘴里喂了一只香喷喷的蚕蛹,一嚼才发现是个打屁虫。
3
又一个星期三如期而至。这天,郑之一开始没准备去菜场。因为那本杂志的事,他独自生了一个星期的闷气。郑之不知道是生谁的气,像生自己的,又像生那个硬胡子男人的,还像是生卖豆腐的女人的。生气的结果是,郑之决定从此不再去菜场自寻烦恼了。他想忘掉那个卖豆腐的女人。
十一点五十分从教研室下课出来时,郑之仍然没有去菜场的打算。下午还要给本科生上两节课,他中午不想回家,计划先去食堂吃点儿东西,然后回办公室休息,到了三点钟再去上课。当时,郑之没想到他会在食堂碰到顾永红。
郑之是吃完饭后在食堂门口碰到顾永红的,她也刚吃过饭。顾永红吃热了,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紧身衣。顾永红的胸脯本来就平,穿上紧身衣显得更平了,真有点儿像搓衣板。一看见顾永红,郑之一下子就想到了卖豆腐的女人,犹如洪水袭来时沉渣泛起,按都按不住。郑之直到这时才发现,想忘掉卖豆腐的女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永红对郑之依旧热情不减,一见面就要他请她去喝冷饮。郑之对顾永红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北门菜场,卖豆腐的女人那两只沙田柚似的乳房已经在他眼前晃了起来。郑之对顾永红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有个研究生还等着我谈论文呢。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郑之从食堂直接去了菜场。他选择了一条林间小路,脚底像踩了西瓜皮,没用多久便把自己滑到了菜场门口。这时是正午一点钟,顾客们都买好菜回家了,菜场突然安静下来,有点儿像刚刚退潮的海滩。
卖豆腐的女人正站在豆腐摊前吃盒饭。郑之没马上走拢去,他先在擦鞋摊旁边停下来,远远地打量她。她吃得很差,盒里除了干巴巴的糙米饭,几乎没什么菜,好像只有几根黄豆芽。郑之看着,心里猛然酸了一下,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擦皮鞋的胖大嫂也在吃饭。她吃饭时一直低着头,吃完抬头抹嘴时才发现身边的郑之。又来买豆腐?胖大嫂问。是的。郑之说。胖大嫂接着问,上次买的五斤都吃完了?郑之没立即回答,愣了一会儿才说,完了。他说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事实上,那五斤豆腐郑之一斤也没吃,他那天一拎出菜场就恼火地扔了。
卖豆腐的女人吃得很慢,吃了半天,盒里的饭还没吃掉一半。她隔好一会儿才吃一口,像是吃一种很苦的药粒,难以吞下去。郑之看见她的眉头略微皱着,明显有一丝忧郁。她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差了。郑之同时还看了一眼她的乳房,心里不禁为她婉惜。他想,长两只这么大乳房的人,怎么能让她吃这么差的食物呢?真是亏待她了!
学校东门外有个叫邦果的西餐店,郑之真想把卖豆腐的女人带到那里去吃上一顿。那里有异香扑鼻的意大利烤牛排,还有口感极好的法国红葡萄酒。进入邦果后,他要了一间包房,虽然不大,但装饰得很有情调,贴着绛红的墙纸,吊着粉红的筒灯,沙发也是红的,是那种玫瑰红,整个房间显得温馨而浪漫。他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牛排一边喝葡萄酒。她吃得开心极了,后来还喝醉了……
郑之正想到精彩处,胖大嫂突然喊了他一声,问他今天擦不擦皮鞋?郑之有点不高兴地说,不擦,没时间!他觉得胖大嫂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喊他,打断了他的好梦。在刚才的想象中,郑之的手差点就挨着那两只大乳房了。
一想到乳房,郑之就情绪异常,心里立刻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决定今天豁出去了,一定要把卖豆腐的女人带到邦果去,让好梦成真。这个念头一起,郑之拔腿就朝豆腐摊走了过去。朝着卖豆腐的女人大步迈进时,郑之把接下来的都想好了。他打算开口就对卖豆腐的女人说,天呀,这么差的盒饭你怎么吃得下去?走,我带你去吃西餐!说完就一把攥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出菜场……
然而,一走到卖豆腐的女人面前,郑之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卖豆腐的女人这回倒是一眼认出了他,亲切地说,你又来买豆腐啊!郑之猛地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摆在木板上的豆腐。没卖的豆腐还不少,起码有三十斤。
你今天买几斤?卖豆腐的女人放下盒饭问。
郑之听她这么问,眼睛里顿时闪出两朵火花似的东西,马上说,你这些豆腐我全要了!
啊呀,你一个人买这么多?卖豆腐的女人惊奇地说,眼睛睁得有鸭蛋大。
郑之想了一下说,不过,我要请你给我帮个忙。
帮什么忙?你说!卖豆腐的女人笑着问。她显得很兴奋,颧骨都红了。
郑之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慌不忙地说,这么多豆腐,我一个人恐怕提不走,所以我想请你帮我送一下!
送到哪里?卖豆腐的女人迟疑了一下问。
郑之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远,我住在学校东门,你帮我送到东门就行了,来回只要十几分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那好吧!卖豆腐的女人又想了一下,然后点头说。
郑之一下子欣喜若狂。他想,只要卖豆腐的女人答应跟他去东门,后面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他还想,凭他的口才和能力,把她从东门带进邦果应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卖豆腐的女人刚把豆腐装进四个大号塑料袋,那个修自行车的硬胡子男人突然来到了豆腐摊前。他是从自行车修理摊上跑过来的,连手上的铁锤都没来得及放下。郑之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胡子看上去更硬了,像铁钉子。
你不能把豆腐都卖给他!硬胡子男人对卖豆腐的女人说。他说话像下命令,还把手中的铁锤挥动了一下。她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硬胡子男人说,法律系的马老师明天要在家里请客吃饭,说好要你给他留十五斤豆腐,难道你忘了?他还说下午一下课就来拎的!她猛地愣住了,眼睛左顾右盼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郑之突然很恼火,联想起上次那本杂志,更是火冒三丈。他转身看着硬胡子男人,不太友好地说,怎么又是你?硬胡子男人问,我怎么啦?郑之扩大嗓门说,我买豆腐,关你什么事?硬胡子男人把脖子一伸,想说什么,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把脖子缩回去了。
卖豆腐的女人这时把装进塑料袋的豆腐又拿出了一半,对郑之抱歉地笑笑说,实在对不起,刚才一听说你买这么多豆腐,我就把马老师的话给忘了!
郑之没想到卖豆腐的女人会这样,心一下子冷了。他迅速转身离开了豆腐摊,一斤豆腐也没要。
4
郑之接下来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去菜场。连续的失望与打击,让他对卖豆腐的女人已经心灰意冷。他发誓要真正把她忘掉。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三,郑之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这个梦是他中午在办公室做的,属于典型的白日梦。郑之梦见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情人,她的乳房像沙田柚一样大。两人好上之后,他带她到学校附近的群光广场去买文胸,试了好几个都小了,服务员后来找到了一个特大号的,她戴上非常合适。这个文胸是石榴红的,她穿着十分性感。他看着,当场就坚持不住了……
梦醒后,郑之努力回忆那个女人的长相,可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她显然不是收发员顾永红,也不是他经常在电视上看见的那几个硕乳女星。挖空心思地想了好半天,郑之最后还是想到了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只有她与梦中的女人比较吻合。
卖豆腐的女人一下子在郑之心里死灰复燃了。原来,他压根儿就没忘掉她。郑之醒来是中午一点钟的样子,离下午上课还有两个小时。他一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冲动。他刷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决定再去菜场看一眼卖豆腐的女人。
郑之兴冲冲地跑到了北门,可他离菜场还有好几米远就停下来了。半个月没来这里,他陡然不好意思去见卖豆腐的女人了。其实他已经看见了她。她这天穿了一件半旧的连衣裙,虽然布料不太好,但颜色很亮,使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乳房也显得更大了。裙子的领口开得有点儿低,郑之忽然看见了里面的文胸。文胸很旧,皱皱巴巴的,已经洗得灰不灰白不白了,有点儿像晒过的菜叶。
看见卖豆腐的女人穿这样的文胸,郑之的心不由颤了一下,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她这么好的乳房怎么能穿这么差的文胸呢?真是委屈她了!就在这时,一个浪漫的计划像一只潜伏已久的野兔突然间蹿上了郑之心头。
郑之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只坐五分钟就到了群光广场。文胸专卖店在五楼,叫文胸总汇。这里的文胸真多,有的挂在墙壁上,有的吊在货架上,有的直接穿在模特儿身上,款式齐全,五光十色,郑之看得眼花缭乱。服务员问,先生想买哪一款?郑之说,特大号,石榴红!
服务员很快找到了一个石榴红的特大号文胸。开好票,郑之请服务员代他去交一下钱。服务员去收银台交钱时,郑之伏在开票柜上匆匆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郑之这个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信是写给卖豆腐的女人的,他写完后还在信中夹了一张名片。服务员交钱回来,把文胸装进购物袋交给郑之时,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放进了购物袋里。
郑之返回时还是坐的出租车。在车上,他担心刚才写信时手忙脚乱写错了什么,想再看一眼。他很快把那封信从购物袋里拿出来,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还好,连一个错字也没有。信上清清楚楚地说,这个文胸是送给卖豆腐的女人的,她穿着肯定漂亮,希望她能喜欢。在信的结尾处,郑之让她看到信后尽快按名片上的号码给他打个电话,他想约个地方与她见上一面。
从出租车上下来后,郑之没直接往豆腐摊走。刚才读信时太激动,他想等心情平静一点再走到卖豆腐的女人身边去。他先走到了擦鞋摊上,要胖大嫂帮他把皮鞋擦擦。胖大嫂说,哟,你好长时间都没来了!郑之说,我出门开了半个月会。
擦鞋时,郑之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卖豆腐的女人。她的生意看上去很好,不停地有人来买豆腐。她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看在豆腐上,偶尔看一眼顾客。郑之很希望她能抬起头来朝擦鞋摊这边看一下,可她总也不抬头。
擦到第二只鞋时,胖大嫂突然问,你今天又来买豆腐?她的声音很响,话音未落,卖豆腐的女人总算把头抬了一下。她一下子看到了郑之,两眼豁然一亮。与她的目光对接时,郑之突然冲动了,再也坐不住,立刻从木凳上站了起来。胖大嫂说,还没擦好呢。郑之没顾上回答胖大嫂,慌忙掏出五块钱,往她手里一塞就离开了擦鞋摊。
郑之提着文胸,飞快地跑到了卖豆腐的女人面前。
你来啦!卖豆腐的女人说,声音有点儿异常。
郑之颤着嗓门说,我来买豆腐!
买多少?卖豆腐的女人问。
郑之犹豫了一下说,随便吧!
卖豆腐的女人给郑之称了两斤半豆腐。郑之掏钱时,随手将手中的那个购物袋放在了豆腐摊上,紧挨着那个装钱的铁盒子。付完钱,郑之提着豆腐转身就走,可他刚走出一步,卖豆腐的女人发现了购物袋。
喂,你的东西忘了。卖豆腐的女人说。
郑之回过头,先笑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是我送你的!
卖豆腐的女人一下子呆住了,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像个花脸。
郑之说完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豆腐摊。他走得太快,经过修自行车的摊子时,差点把一个工具箱踩翻了。当时硬胡子男人正高举铁锤在砸一个变了形的钢圈,郑之的脚步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拧过头来瞪了郑之一眼,郑之感到他的胡子比以前更硬了,硬得就像他手中的铁锤。
一直走到回头看不见菜场时,郑之才放慢脚步。他这时想,卖豆腐的女人也许很快就会看到那个文胸,只要看到了文胸,她也就看到那封信了。郑之还想,卖豆腐的女人看到信后,可能马上就会给他打电话。如果接到了电话,他就把约会定在今天晚上。地点他早已想好了,就去学校西门外的五月花。
五月花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郑之原来虽然没去过,但他多次听同事们说过那里。他的同事们差不多都带情人去那里开过房,都说环境特别好,床头上方还悬挂着大幅裸照,照片上的男女一丝不挂地相拥着,让人看了热血沸腾。
郑之打算接到电话后先去五月花把房开好,然后洗个澡。刚洗完澡,卖豆腐的女人就来敲门了。他穿着睡袍去开了门,将她迎了进来。她一进门就看见了墙上的裸照,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这时轻轻地走到她背后,贴着她耳朵说,别怕,我们也把衣服脱了吧!他说着就动起手来,一下子把她脱得干干净净。脱光后,他首先欣赏她的乳房,然后……
郑之正想到兴头上,一只沉重的大手猛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慌忙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修自行车的硬胡子男人站在他身后。
你凭什么拍我?郑之一惊问。
你忘了一个袋子,我给你送来了!硬胡子男人说。
直到这时,郑之才发现硬胡子男人手上拎着一个购物袋。
5
七月上旬,也就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郑之决定再去一次北门菜场。这次去,郑之不准备再买豆腐。事实上,他对那个卖豆腐的女人早已不抱任何幻想,甚至可以说死心了。他仅仅只是想去再看她一眼,也算是做一个了结。
但是,豆腐摊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换成了一个卖西瓜的摊子。天气已十分燥热,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尖叫,叫得郑之心慌意乱。
擦皮鞋的摊子倒是还在,那个胖大嫂似乎又胖了一圈,双下巴的褶缝里储满了汗。她一扭头看见了郑之,亲热地说,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呢!郑之没说话,只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她说,坐下来擦擦鞋吧。郑之还是不说话,却很快坐在了她的木凳上。
坐下后,郑之发现那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也不见了,一个修钟表的摊子取代了它。
郑之连忙问,那个硬胡子男人呢?胖大嫂说,你是问那个修车的吧?他出事了!郑之一愣问,出了什么事?胖大嫂一边往皮鞋上挤油一边说,被公安局捉进去了!郑之打个冷噤问,为什么?胖大嫂压低声音说,他用修车的铁锤把他的房东砸死了,砸的是脑壳,脑壳上到处都是洞,看上去像蜂窝煤。郑之浑身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问,他为什么砸他?胖大嫂丢下刷子拿起抹布说,听说房东勾引他老婆,刚勾到手就被砸死了!
听到这里,郑之突然不说话了,身体剧烈地抖了起来,好像脚下发了地震。过了一会儿,胖大嫂一边往鞋上打蜡一边说,听说呀,他以前本来在他老家农村摆摊修车,村长想勾引他老婆,他才带着老婆跑到武汉来,没想到来武汉还不到一年,房东又勾引他老婆了!
胖大嫂讲完,郑之的皮鞋也擦好了。但郑之却坐在木凳上久久不动,看样子有点站不起来了。又坐了几分钟,他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那个卖豆腐的呢?怎么她也不见了?郑之站起来后问。
胖大嫂长叹一声说,唉,男人杀人,进了公安局,她哪里还有心思卖豆腐哟!
胖大嫂话没说完,郑之又一屁股坐在了她面前的木凳上,脸色苍白,鼻头发青,好像被鬼吓掉了魂。
那天,郑之不知道他是怎样离开菜场的。来菜场之前,他还想过要给收发员顾永红买点草莓,结果还是没买成。
(选自《作家》2011年第4期)
晓苏,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保康县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创作,在《收获》《花城》《十月》《作家》《钟山》《山花》《长城》《天涯》《上海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小说3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6种,另有文学评论集《名家名作研习录》。作品多次获奖并有作品译成英文和法文。《侯己的汇款单》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