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0年第10期 ID: 141772

  

等冯欠欠离婚

◇ 晓 苏

  1
  腊月二十五,杨耕田被村里一户人家喊去帮忙砌猪栏。正把一块没形状的石头垒稳,一起砌猪栏的一个人说,耕田,你皮绊来了!杨耕田扭头一看,果然看见了冯欠欠。她站在猪栏那边的一棵木瓜树下,眼睛正朝猪栏这边张望。
  过来吧,欠欠!有人对着木瓜树喊了一声。但冯欠欠没过来,她突然把脸扭到旁边去了。她还不好意思过来呢。有人扫了杨耕田一眼说,说完就哈哈大笑。
  冯欠欠在木爪树下站了好半天都没走。杨耕田看见她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摸着。主人家这时说,耕田,你过去看看吧,她肯定找你有事。
  杨耕田从猪栏上走下来,一边拍手上的灰,一边朝木瓜树走过去。他走得很快,脚底像抹了油,一会儿就把自己滑到了冯欠欠身边。冯欠欠刚洗过头发,头发又黑又长,湿漉漉地披在脑后。杨耕田还闻到了洗发精的香味,身上猛地有点亢奋。
  你怎么有时间来这里?杨耕田站在冯欠欠身后问。
  冯欠欠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杨耕田说,他总算同意和我离婚了!
  杨耕田浑身一颤,胀大眼睛问,真的?
  这还能跟你开玩笑?他明天就回油菜坡和我办手续!冯欠欠说,边说边给杨耕田抛了个媚眼。
  杨耕田一下子喜疯了,两眼发红,鼻头耸个不停,像要哭的样子。我总算等到头了!杨耕田激动地说。冯欠欠听见他的声音都变了,有点像电视剧里的人在说话。不过冯欠欠没感到奇怪,杨耕田等她离婚已等五年了,真是头发都等白了。
  冯欠欠这时低下头说,我和他离了婚,现在的房子肯定住不成了,那是他和我结婚以前做的,我想他不会再让我住。杨耕田忙说,你住到我家去!冯欠欠犹豫一下说,就这么随便住到你家去不好,我怕人说闲话。杨耕田两眼一亮说,要不,你和他前脚一离,我和你后脚就结,干脆在过年前把婚事办了!冯欠欠红着脸颊说,也只好这样了!
  这时,猪栏那边有人大喊一声说,耕田,木瓜树后面有个岩洞,你们进去玩一会儿吧!喊声未落,猪栏那里就笑翻了天。杨耕田马上对冯欠欠说,我该去砌猪栏了,你先回去,我傍晚去找你商量结婚的事。
  杨耕田正转身要走,冯欠欠叫住了他。我还有件事呢。冯欠欠说。杨耕田回头问,还有什么?冯欠欠说,听说离婚前要先在村里开证明,我不知道找谁开,你知道吗?杨耕田摆摆头说,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杨耕田扭头看了看砌猪栏的那些人,说,我可以找他们打听出来。冯欠欠说,那你快去打听吧,我在这儿等你。
  杨耕田回到砌猪栏的地方,大家都望着他怪笑。有人说,欠欠可能是痒得受不了了。又有人说,再痒也要等到天黑呀。杨耕田没理睬他们,认真地看着主人家问,你知道离婚找谁开证明吗?杨耕田的话一出口,大家立刻安静下来,一个个睁大眼睛注视着他。
  愣了好一会儿,主人家问杨耕田,欠欠的男人是不是同意离婚了?杨耕田迟疑了一下说,是的!主人家立刻提高嗓门说,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几个砌猪栏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兴奋,纷纷对杨耕田说一些祝贺的话。大家都知道杨耕田老早就想和冯欠欠结婚了,可冯欠欠的男人就是不离婚,差点把他们拖死了。
  杨耕田扭头朝木瓜树下看了一眼,发现冯欠欠在树下转圈,好像等得有点着急了。杨耕田抓紧问主人家,村里到底是谁负责开离婚证明?主人家没正面回答,他猛地转了一个身,用手指了指离这不远的一栋楼房。那栋楼房非常醒目,墙上贴着白色面砖,顶上盖着绛红色的琉璃瓦。
  杨耕田一下子就明白了,说,哦,原来是治保主任负责啊!主人家说,离婚结婚都要先找他开证明。一个埋头砌猪栏的人忽然抬头说,他的架子大得很,你要是不送酒不送烟,他还懒得给你开证明呢。
  杨耕田又匆忙去了木瓜树下,脚没站稳就说,我打听到了。冯欠欠忙问,找谁?杨耕田说,治保主任马丰收。
  冯欠欠知道马丰收这个人,也听说过他住的地方。杨耕田一说出马丰收的名字,冯欠欠就飞快地朝那栋楼房看了一眼。但冯欠欠与马丰收不怎么熟,只是在开村民大会时见过他几面,她和马丰收以前连话都没说过。
  冯欠欠对杨耕田说,你陪我去找一下马丰收吧。杨耕田说,你男人还没回来呢,这么早去找他干什么?冯欠欠说,去问问他开离婚证明需要带哪些东西,我先准备好,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杨耕田有点为难地说,你一个人去吧,我还要帮别人砌猪栏呢。冯欠欠嘴巴一翘说,是砌猪栏要紧,还是我离婚要紧?杨耕田马上陪着笑脸说,好,我陪你去!
  他们很快到了马丰收家门口。大门关着,到处显得很安静。杨耕田说,他会不会出门了?冯欠欠说,不会的,他的摩托车没出去呢。杨耕田朝楼房旁边的一个凉棚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里停着一辆菜绿色的摩托车。
  杨耕田走到大门前,贴着门板喊了几声马主任,屋里没有人回答,又伸手在门板上敲了几下,仍是没有动静。这时,楼房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放鞭的声音,杨耕田就赶快绕到楼房后面去看。他一眼看见了马丰收,马丰收正跪在一座新坟前烧纸。
  新坟里葬的是马丰收的老婆,她患绝症卧床好多年,拖到上个月才去世。出殡那天,杨耕田还来帮了忙。这地方有个风俗,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活着的人必须先给死者上坟,然后才能回家吃年饭。杨耕田陡然有点纳闷,离过年还有四五天呢,他不知道马丰收为什么这么早就给他的老婆放鞭烧纸。
  马丰收是勾着头从坟地回来的,好像把魂丢在了坟前。杨耕田喊了一声,马丰收才知道来了人。马丰收问杨耕田,你来干什么?杨耕田说,冯欠欠要来找你问点儿事。马丰收左右看看问,她人呢?杨耕田扭头看了半天,才在马丰收的场子边上找到冯欠欠。
  杨耕田奇怪地问,欠欠,你怎么跑那么远站着?马主任回来了,你有事快来问。冯欠欠说,你就帮我问一下吧,我就不过来了。马丰收抬头朝冯欠欠看了一眼说,她怎么不自己来问?杨耕田说,她跟你不太熟,有点不好意思。
  马丰收催杨耕田有事快问,说他还要急着去镇上开会。杨耕田就问开离婚证明需要带哪些东西。马丰收一愣问,谁离婚?杨耕田红着脸说,冯欠欠和他男人。马丰收顿了一下说,她男人不是死活不离吗?杨耕田说,他最近同意了,这两天就回来办手续。马丰收沉吟了一会儿,就把开离婚证明时要带的东西告诉了杨耕田。
  说完离婚必带的东西后,马丰收对杨耕田说,他们要是年前来开证明的话,就让他们抓紧一点,我过几天就要到我姐姐那里过年去了。杨耕田问,马主任要出门过年呀?马丰收说,我姐姐给我物色了一个女人,让我去看看,顺便就在她那里过年。杨耕田说,难怪马主任这么早就上坟呢。
  杨耕田告辞时,脱口对马丰收说了一声谢谢。马丰收瞪了杨耕田一眼问,你凭什么谢我?杨耕田面红耳赤地说,我替冯欠欠谢你!马丰收古怪地一笑说,这还差不多。
  
  2
  第二天,杨耕田没再去帮别人砌猪栏。母亲问,你咋不去了?三十块钱一天呢。杨耕田卖个关子说,五十一天我也不去了。母亲一愣问,这是咋的?杨耕田说,我要在家里把自己的卧室收拾一下。母亲猜到了什么,苦桃似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是不是要布置新房?杨耕田就不再绕弯子了,索性说,算是吧,欠欠马上要离婚了,她打算一离就和我结婚!母亲差点一下子晕过去,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然后说,哎呀,我的耕田总算不打光棍了!说完就哭起来。
  母亲一哭,杨耕田也跟着流起泪来。他今年已三十八了,还是光棍一条,说起来也真够伤心的。杨耕田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娶上老婆,主要是没有一栋像样的房子。他住的还是祖辈留下的土坯房,墙上千疮百孔,几十处都用稻草塞着,不然风就会往屋里灌,夏天还会有蛇钻进去。这种房子,如今在村里已经不多了,外面来的人,还以为是专门留着拍电影的呢。
  杨耕田的卧室猛一看像个破窑,墙壁没粉,天花板裸露着,布满了蜘蛛网。杨耕田呆在卧室里,好久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它。按说,杨耕田是不应该住得这么寒酸的,他各方面都不比别人差,不缺胳膊不缺腿,又聪明又勤劳,无论出外打工,还是在家种田,都能挣到钱,完全可以把这栋土坯房拆掉,像别人那样盖楼房住。但是,杨耕田的命不好,每次到了要盖房的节骨眼儿上,厄运就会突然找到他。
  母亲这时来到卧室门口,问杨耕田怎么布置新房。杨耕田目光直直地盯着又黑又破的墙壁,久久不说话。杨耕田忍不住想起了第一次盖房的情景。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跟人到城里搞建筑,三年挣了四五万,回家正要盖房找老婆,父亲突然病倒了,送医院一检查,患的竟是胃癌。医生建议动手术,说手术成功,生命还可以延长四五年。他是个孝子,对父亲肯定不能见死不救,就决定动手术。谁知手术做了,几万块钱也花光了,父亲在病床上挣扎了半年多还是死了。转瞬间人财两空,房子没盖成,老婆也找不到。
  母亲又问怎么布置,她显得比杨耕田还要着急。杨耕田还是一声不响,目光忽然移到了天花板上。杨耕田又想到了第二次盖房的情景。满三十岁那年,他贷款买了一台拖拉机,生意很不错,两年跑下来赚了六万多。这时他又起心盖房,还打算把房子一盖好就娶个老婆。可是,刚刚动工打地基,他的拖拉机撞倒了一个老头,刚送到医院就断了气,结果赔了五万多。就这样,盖房子又泡了汤。房子盖不了,老婆自然也就娶不到,他就只好打起了光棍。
  母亲再一次问怎么布置时,杨耕田终于把目光转到了母亲脸上。这种房子,还能怎么布置?杨耕田突然反过来问母亲。母亲也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杨耕田说,我去村长家要些旧报纸来,把墙壁和天花板糊一下,等欠欠离了婚住进来时,让她多少感到有点新头。母亲眼睛一亮说,我捡破烂时还捡到了几张挂历,上面都是好看的女演员,我一直没舍得卖,等会儿你把她们贴到床头,这样会喜庆一点。杨耕田点点头说,真是太好了!
  杨耕田从村长家扛着一捆旧报纸回来时,母亲已经把贴报纸的浆糊煮好了。放下报纸后,杨耕田无意之间朝床上看了一眼。他看见一大排坦胸露背的女演员正躺在床上对着他笑。母亲眯着眼睛问,好看吧?杨耕田笑笑说,好看!母亲指着其中一张说,那个有点像欠欠。杨耕田仔细看了一下说,嗯,是有点像!
  母亲负责刷浆糊,杨耕田负责贴报纸,不一会儿就贴了一面墙。杨耕田一边贴一边看报纸,有一张是住房广告,宣传的是豪华别墅,还登着巨幅图片,看上去金碧辉煌。母亲也看到了这张报纸,问杨耕田,这房子是皇帝住的吧?杨耕田没回答,赶紧又贴了一张报纸,将那别墅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母亲疑惑地问,你盖住它干什么?杨耕田说,我怕欠欠到时看到了心里难过,她自尊心特别强。
  母亲沉默了一下,然后叹口长气说,唉,这几年要不是为了欠欠,你也能盖一栋房了!杨耕田想了想说,差不多吧。自从五年前和冯欠欠好上以后,杨耕田每年挣的钱大都花在冯欠欠身上。冯欠欠的男人是个包工头,听说冯欠欠与杨耕田好了后,就不再给冯欠欠一分钱,甚至连儿子也不管了。冯欠欠身体不太好,有点贫血,平时做不了重活,每天还得吃好,不然就头晕,隔三差五还要去医院看病买药,杨耕田每年都要为她花七八千。冯欠欠的儿子从初中到高中的一切费用都是杨耕田出的,吃穿加学费每年一万多。如果把这些钱都存起来,杨耕田盖一栋楼房都绰绰有余了。不过,杨耕田是心甘情愿为冯欠欠花钱的。自从两人好上后,杨耕田就把冯欠欠当成自己的人了。冯欠欠对杨耕田也很铁心,一好上就提出要和男人离婚,要是她男人早同意离,杨耕田也早就有老婆了。
  贴好两面墙时,一个住在隔壁的人来到了杨耕田门口。他在窗外喊杨耕田,说他刚才在村口碰到了冯欠欠的男人。杨耕田一听很激动,心想他还真地回来了。在杨耕田的印象中,冯欠欠的男人已有好几年没回油菜坡了,他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心里早就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家乡。杨耕田见过他包养的那个女人,长得还没冯欠欠好看,但她很会陪男人,陪男人吸烟喝酒,还陪男人打麻将。
  杨耕田马上丢下报纸走到窗外,一见面就给邻居上了一支烟。杨耕田试探着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邻居点燃烟说,听说他回来和冯欠欠离婚的。杨耕田假装不知道说,是吗?邻居吐个烟圈说,是的,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头了!杨耕田压住兴奋问,他说过什么时候离吗?邻居说,他说这两天就离,看来你有老婆过年了!杨耕田忍不住笑笑说,到时我请你喝喜酒!
  邻居走后,杨耕田正要进去接着贴报纸,口袋里的手机猛然响起来。电话号码很陌生,打开一听竟是冯欠欠声音。杨耕田问,这是谁的手机?冯欠欠没回答他的问题,开口就说,遇到麻烦了!杨耕田紧张地问,你男人变了卦?冯欠欠说,卦倒是没变,可他突然提到了儿子。杨耕田听冯欠欠这么说,心里才轻松一点,刚才额头上都冒冷汗了。
  外面风大,杨耕田就拿着手机往屋里走,边走边问,儿子怎么啦?冯欠欠说,他真不要脸,居然要我出儿子的抚养费。杨耕田问,怎么个出法?冯欠欠说,儿子差一年满十八岁,他让我付一半的费用。杨耕田问,多少钱?冯欠欠说,三千。杨耕田一下子愣住了,好久没说话。冯欠欠没听见这边的声音,就在那边说,他说不付这笔钱就不去办离婚手续,你看,是不是就先放着不离?杨耕田赶紧说,离!三千块钱我出!下午让你儿子来拿!
  杨耕田顿时就没心思贴报纸了,一屁股坐在床边,显得焦头烂额。母亲耳朵很好,她听见了电话里说的什么,马上就忘了往墙上刷浆糊。母亲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杨耕田想了想说,两千都不到。母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皱得像苦瓜。接下来母子俩都不说话了,卧室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寒风吹动窗纸的声音。过了好久,母亲突然说,把年猪卖了吧!杨耕田愣了一会儿说,年猪卖了过年就没肉吃了。母亲淡淡地笑着说,只要你有老婆过年,没肉吃怕什么呢?杨耕田埋头想了一下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年猪喂在房子后面的猪栏里,有三百多斤重,看上去像一头小牛,都是母亲一勺一勺喂大的。杨耕田喊来了邻居,让他帮忙把猪抬到镇上去卖掉。邻居奇怪地问,不是说好腊月二十八杀的吗?连杀猪佬都请了,怎么突然要卖?杨耕田说,急着要用钱!往木架上捆猪时,猪拼命地喊,喊声让杨耕田心里发慌。
  母亲一直留在卧室里贴报纸。杨耕田和邻居把猪抬出猪栏时,母亲却猛地出现在猪栏边上。杨耕田看见母亲不停地用手抹脸。
  杨耕田卖猪回来已是午后,母亲还在卧室里贴报纸。杨耕田看见另两面墙都贴得差不多了,只有太高的地方还空着。杨耕田问母亲吃饭没有,母亲说肚子还不饿。杨耕田掏出几个芝麻饼递给母亲说,吃吧,我专门给你买的。母亲责怪说,你不该花这个冤枉钱!杨耕田说,你喂了一场猪,总得吃点什么!母亲没再说什么,嘴巴翕动了几下,默默地接过了芝麻饼。
  母亲把芝麻饼拿在手里没马上吃,她问杨耕田吃了没有?杨耕田说吃了,邻居不要工钱,就和他一起在镇上吃了一碗牛肉面。听杨耕田这么说,母亲才把芝麻饼放在嘴上咬了一口。只吃了一口,母亲就不吃了,她问杨耕田卖猪卖了多少钱?杨耕田说有一千多。母亲就问,能凑够三千吗?杨耕田说,能凑够。母亲催促说,那你赶快给欠欠的儿子送去,早送去,欠欠就能和她男人早点离婚。杨耕田说,不必亲自送,我说过让她儿子下午来拿的。
  下午四点钟的样子,卧室的四面墙上都贴上了报纸。杨耕田搬来一把梯子,正要给天花板贴报纸,母亲说,你还是亲自给欠欠的儿子把钱送去吧,他恐怕不好意亲自来拿。杨耕田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好意思亲自去。母亲问,为什么?杨耕田说,欠欠男人在家,我们曾经吵过架。母亲想了一下说,那我送去吧。杨耕田考虑了一会儿说,也好,我正好抓紧时间把天花板贴好!
  母亲出去了一个钟头,回来时,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杨耕田问,送到了吗?母亲说,送到了,亲自交给了欠欠的男人。杨耕田问,欠欠的男人怎么说?母亲说,他说请你放心,他这两天一定和欠欠把婚离掉。杨耕田浅浅地一笑说,他这么说就好!
  
  3
  腊月二十七,杨耕田又到镇上去了一趟。身上还剩了几百块钱,他决定去给冯欠欠买一件新衣服,让她和自己结婚的时候穿。杨耕田已经想好了,要给冯欠欠买一件皮服,而且要买一件真皮的。
  五年前,杨耕田曾经给冯欠欠买过一件皮服,就是因为那一件皮服,冯欠欠和他好了。但那次买的那件皮服是假的,杨耕田至今都觉得对不住冯欠欠。那件假皮服是在襄樊买的。杨耕田那次陪冯欠欠去河南平顶山找她男人,从平顶山返回的时候,他们在襄樊住了一夜。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杨耕田和冯欠欠好上了。
  当时,冯欠欠的男人带着一批民工在平顶山挖煤。那些民工中有几个人是油菜坡的,其中一个人中途有急事回家,无意中说出了一个新闻,说冯欠欠的男人在矿上包养了一个河南女人,每天吃住都在一起。冯欠欠一听就呆不住了,马上决定去平顶山把男人找回来。但冯欠欠是一个山里的女人,从来没出过远门,以前连县城都没去过,就不敢一个人去平顶山。就这样,杨耕田陪她去了。
  其实,冯欠欠开始并没有请杨耕田陪她出那趟远门。那时杨耕田与冯欠欠虽说熟悉,但他们没什么交往,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冯欠欠开始请的是杨耕田的幺舅舅,因为杨耕田的幺舅舅是冯欠欠的姐夫。冯欠欠听说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首先想到了她姐姐,也就是杨耕田幺舅舅的老婆。冯欠欠找到她姐姐,用命令的口气说,你让姐夫陪我去一趟平顶山!冯欠欠之所以用这样的口气与她姐姐说话,是因为她姐姐是他们的媒人,好像出了问题她必须负责。但是,冯欠欠的姐夫当时身体不好,每天躺在床上打针。后来,冯欠欠的姐姐就让她丈夫以舅舅的身份出面请了杨耕田。
  杨耕田开始还不是很愿意陪冯欠欠去平顶山,当时天已经有点冷了,他不想大冷天的出远门。但是幺舅舅出面请他,他又不好拒绝,于是就只好答应下来。
  那次去平顶山来回花了五天时间,去的时候顺利一些,早晨从镇上坐长途汽车直达襄樊,下午五点钟在襄樊一下车就坐上了去平顶山的火车,在火车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平顶山。冯欠欠的男人的确包养了一个女人,杨耕田和冯欠欠到矿工宿舍时,那个女人正陪着冯欠欠的男人在打麻将,她紧紧地贴着冯欠欠的男人,一边看牌一边用手摸冯欠欠男人的耳垂。冯欠欠的男人显得很陶醉的样子,一边哼着豫剧一边出牌。冯欠欠当时就气疯了,脱下一只鞋子就朝那个女人的脸打了过去。
  杨耕田和冯欠欠在平顶山呆了两天。冯欠欠当时就要她男人跟她回油菜坡,但她男人却坚决不回,他好像被那个女人迷住了心窍。接下来,冯欠欠就提出和她男人离婚,可她男人又死活不同意,说既要外面彩旗飘飘又要家里红旗不倒。那两天,冯欠欠和她男人天天吵架,几次还动了手。冯欠欠觉得她男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就又气又恨地离开了平顶山。
  从平顶山坐火车到襄樊已是傍晚,已经没有回家的车了,杨耕田和冯欠欠只好在襄樊住上一夜。冯欠欠出门时带的钱不多,在平顶山找她男人要钱,又一分钱也没要到手,返到襄樊时已身无分文,吃住就只好由杨耕田掏钱。冯欠欠说等以后有钱了还杨耕田。
  那晚突然降了温,冯欠欠衣服又穿得少,冻得浑身打抖。杨耕田有点同情冯欠欠,就说去给她买一件衣服加上。冯欠欠已冷得受不了,就没有推辞。他们去了火车站旁边的一个服装店,衣服都很便宜,二十块钱就能买一件,只有一件皮服标价六十。杨耕田原本只想给冯欠欠买一件二十的,可冯欠欠却一眼看上了那件皮服,她试了一下就不想再脱下来。杨耕田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他小声地对冯欠欠说,要是买了这件皮服,那我们晚上就只能登一间房了。冯欠欠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红着脸说,一间就一间吧。就这样,杨耕田和冯欠欠好上了。
  杨耕田回忆着住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镇上。他直接去了一个皮服店,这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服。杨耕田曾经来过这个店子,一到门口就能闻到真皮的气味。杨耕田选中了一件红色皮袄,他想冯欠欠穿上一定像个新娘。可一问价,老板却要五百。杨耕田问,能不能便宜点?老板说,真皮的不还价。杨耕田正犹豫不决,老板指着挂在另一面墙上的一件皮服说,要不你买那一件假皮的,五十就可以拿走。老板话音未落,杨耕田说,我就要这件真的了!
  杨耕田总忘不了与冯欠欠在襄樊的那个晚上。两个人登了一间房,上床睡了一觉之后,冯欠欠突然变得非常温柔。她把脸贴在杨耕田的胸脯上说,耕田,你真好!杨耕田说,我哪里好?冯欠欠说,你让我穿上了皮服,我想皮服想了好多年,今天总算穿上了!杨耕田说,可惜这件皮服是假的。冯欠欠说,假的我也喜欢!杨耕田摸着冯欠欠的光屁股说,欠欠,等我有了钱,一定给你买件真皮服穿!杨耕田刚一说完,冯欠欠就双手猛地一伸,像蛇一样把杨耕田的腰缠住了。
  老板接过杨耕田递上去的五张红票子,验了真假后抬头问,花这么多钱买一件真皮服,是送给皮绊还是送给老婆?杨耕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索性如实地说,以前是皮绊,马上就是老婆了!老板胀大眼睛说,看不出来呀,老弟!
  杨耕田拎着红色皮袄出来后,直接坐上了一辆回家的中巴车。早晨出门上镇时,杨耕田还打算给自己也买件新衣服的,可把真皮服一买,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中巴车上,杨耕田碰到了几个同村的人,他们也知道了冯欠欠男人回来离婚的事,就问杨耕田什么时候请他们喝喜酒,杨耕田说,就在这几天吧。
  车到村口,杨耕田刚下车,手机响了起来。杨耕田一眼认出是冯欠欠昨天打的那个号码,心想她肯定用的是她男人的手机。杨耕田一接听,果然是冯欠欠的声音。冯欠欠有点慌乱地说,又遇到麻烦了!杨耕田说,只要不是你男人反悔就不怕!冯欠欠说,他倒没反悔,可比他反悔还麻烦。杨耕田心头一紧问,什么麻烦这么大?冯欠欠说,我姐姐烦死人,偏偏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添乱。杨耕田说,她怎么啦?冯欠欠说,我姐姐不同意我和你结婚!杨耕田一怔说,她凭什么不同意?冯欠欠说,她说她是你的舅母,我和你一结婚就错辈儿了!杨耕田说,这有什么?世界上这样的事多得很。冯欠欠说,我也跟她这么说,可她是个死脑筋,就是不同意!
  杨耕田把手机从左边耳朵换到右边耳朵上,然后接着说,她不同意怕什么?我又不跟她结婚。冯欠欠说,你不怕她,可我怕呀!杨耕田迷糊了一下问,你怕她什么?我们又不找他领结婚证!冯欠欠说,我怕她和你幺舅舅离婚。杨耕田有点奇怪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冯欠欠说,我姐姐说,我要是真地和你结了婚,她马上就和你幺舅舅离婚!杨耕田这一下无话可说了,好像有人突然用棉花堵住了他的嗓子眼儿。
  冯欠欠的手机这时也挂了。一股来路不明的狂风忽然刮了过来,杨耕田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冷噤。
  杨耕田一个人在村口的一棵臭椿树下呆呆地站了许久。后来,他决定到冯欠欠的姐姐家去一趟。冯欠欠的姐姐也住在这个村里,只是地方有点偏远,靠近望娘山村了。刚挪动脚步要朝冯欠欠姐姐家走时,杨耕田看见住在自己家附近的一个人走到了村口,他就让这个人给母亲捎个口信。杨耕田说,你告诉我妈,让她别等我吃午饭,我有急事去一趟我幺舅舅家。那个人问,是不是去接你幺舅舅到你家喝喜酒?杨耕田沮丧地说,别说喝喜酒了,遇到麻烦了!那个人问,什么麻烦?杨耕田说,冯欠欠姐姐不同意我们结婚!那个人降低声音说,好,我把口信一定带给你妈。
  一个小时的路只走了四十几分钟,杨耕田就到了冯欠欠姐姐家旁边。他看见幺舅舅正在路边放牛。杨耕田见面就说,幺舅舅,你该不会反对我和欠欠结婚吧?幺舅舅苦涩地笑笑说,看你说的,我是你亲舅舅呢,怎忍心看着你老打光棍?听幺舅舅这么说,杨耕田心里热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杨耕田问,幺舅母呢?幺舅舅说,她在屋里熬麦芽糖,准备过年呢。杨耕田说,我去找找她,求她开开恩,让我和欠欠结婚。幺舅舅面有难色地说,她太固执了,恐怕难得转过弯来。杨耕田说,你没劝劝她?幺舅舅把头扭到一边说,她一向比我厉害,我说话她连耳边风都不当的。
  杨耕田进到屋里,看见冯欠欠的姐姐正在住糖锅里放麦芽。她好像知道杨耕田要来找她,一点惊奇也没有。杨耕田小心地说,小舅母,熬麦芽塘呀。冯欠欠的姐姐冷笑一声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小舅母,我还以为你要喊我姐姐呢!杨耕田用哀求的声音说,你开开恩吧,小舅母!你看我等欠欠等了整整五年,你就让欠欠和我结婚吧!我永远都喊你小舅母!冯欠欠的姐姐说,只要欠欠和你结了婚,我就再不是你的小舅母了!杨耕田问,为什么?冯欠欠的姐姐说,她和你一结婚,我就马上和你舅舅离婚!
  冯欠欠的姐姐说完就用铁瓢伸进锅里舀糖,房子里立刻弥漫了甜蜜的气息。杨耕田却在这种气息中产生了窒息的感觉,连气都出不来了。杨耕田呆呆地站了半天,觉得与冯欠欠的姐姐再没什么可说,便转过身去,准备赶快离开这里。
  杨耕田刚转过身,两只眼睛突然胀大了一圈。他看见母亲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进来了。母亲径直走到了冯欠欠姐姐身边,冯欠欠的姐姐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就双膝一弯跪在了她的面前。杨耕田一下子惊呆了。冯欠欠的姐姐也一下子惊呆了。姐姐,你给我下跪干什么?冯欠欠的姐姐问。母亲不说话,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冯欠欠的姐姐。你快起来吧,姐姐!冯欠欠的姐姐边说边伸手去拉。母亲却长跪不起,她这时一字一顿地说,好弟媳,你要是不答应欠欠和耕田的事,我就永远跪在你面前!冯欠欠姐姐的身体陡然晃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冯欠欠的姐姐睁开眼睛说,快起来吧,我答应你!
  母亲艰难地站了起来,一起来就对杨耕田说,快告诉欠欠,就说她姐姐同意了!杨耕田却没有回答母亲,他这时已泣不成声。冯欠欠的姐姐说,我等会儿告诉欠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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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耕田腊月二十八这天差不多一天都没出门。他一大早就起床了,显得很兴奋,好像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颤动。杨耕田似乎预感到这是个好日子,他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一定会有好消息传来。
  这天的太阳也好得很,红彤彤的阳光把窗户上的那层灰布都染成了金黄的颜色。卧室里虽然只是简单地贴了一些过期的报纸和废弃的挂历,但它们也让这个寒酸的新房里充满了喜气。杨耕田把那件红色皮袄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头上。这件红色皮袄一挂出来,新娘的影子便提前在这新房里晃动起来了。
  上午十点钟,杨耕田正在家门口杀鸡,村里一个赶母猪的人从这里经过。这个人的母猪发了情,便赶到有种猪的地方去交配,这会儿是交配转来。赶母猪的人对杨耕田说,我看见冯欠欠和她男人了。杨耕田马上问,他们在干什么?赶母猪的人说,他们一起去了治保主任马丰收家,听说去开离婚证明。杨耕田有点心跳地说,看来欠欠的男人不会变卦了!
  下午两点钟,村里有名的接生婆从杨耕田家门口走过,当时杨耕田的母亲正坐在门槛上剥花生米,接生婆就对杨耕田的母亲说,她去给住在公路边的一个女人接生,接生出来,刚好碰见冯欠欠和她男人一道上了一辆中巴车。杨耕田的母亲问他们要坐车去哪里?接生婆说,那辆中巴车是开到镇上去的,听说他们要去镇上拿离婚证。杨耕田当时在堂屋里清洗桌子板凳,他听着接生婆和母亲说话,心里一颤一颤的。
  杨耕田从下午三点钟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他扳着指头算着时间,心想冯欠欠和她男人下午三点之前肯定会到镇上,三点半进入民政办事处,四点左右就会从办事处出来,从办事处一出来,冯欠欠的男人就不再是她的男人了,只能算作前夫。杨耕田想,办完离婚后,冯欠欠有可能借她前夫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及时把离婚成功的消息告诉他,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刚离婚就找前夫借手机,冯欠欠恐怕有点不好意思。杨耕田接着算时间,冯欠欠离婚后,最迟四点半应该坐上中巴车返回,最迟五点就会回到油菜坡。杨耕田想,冯欠欠下车后肯定会直接来他这里,他五点半之前就可以见到她了。
  冬天白天短,下午五点钟的样子,太阳就下山了,天色顿时暗了下来。杨耕田这时已在屋里坐不住了,便来到门口土场上翘着脖子盼望冯欠欠。可是,到了五点半,杨耕田的脖子都翘疼了,冯欠欠却连影子都不见。从这时候开始,杨耕田有点心慌意乱了。
  五点四十分,杨耕田硬着头皮拨了冯欠欠前两次打来的那个电话号码。他一直认为那是冯欠欠前夫的手机,他想问一下冯欠欠的前夫,问冯欠欠和他离婚后到哪里去了。电话一拨就通了,可是通了半天没人接。过了一会儿,杨耕田再拨时,那个手机已经关了。
  六点钟的时候,那天和杨耕田一起帮别人砌猪栏的一个人,收工回家经过这里,看见杨耕田像木头一样立在门口,就赶紧走过来说,耕田,你别等欠欠了。杨耕田浑身一软问,为什么?那个人说,她从镇上离婚一回来就去了治保主任马丰收家。杨耕田摇晃着身体问,欠欠去马丰收家干什么?那个人说,听猪栏的主人家说,欠欠可能要和马丰收结婚。
  杨耕田压根儿不相信那个人的话,他骂那个人胡扯。那个人建议杨耕田亲自去马丰收那里看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杨耕田说,我当然要去看,我马上就去!
  杨耕田真地马上就去了治保主任马丰收家。马丰收见到杨耕田非常热情,满脸堆笑地问,你是来看欠欠的吗?她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给我煮晚饭呢!杨耕田对马丰收的话也是压根儿不相信,也骂马丰收胡扯。马丰收说,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厨房看一眼嘛!
  杨耕田真地去了马丰收的厨房,他看见冯欠欠真地在为马丰收煮晚饭。
  
  (选自《作家》)
  
  晓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湖北保康。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至今。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5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收获》《花城》《钟山》《作家》《大家》《山花》《江南》《长城》《十月》《天涯》等刊发表小说四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8种。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刋》《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3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和法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三、四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

等冯欠欠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