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与《第一次亲密接触》堪称两部爱情经典文本。本文通过对这两部小说的对读,分析了男女主人公滋生爱情环境的非现实性与女主人公命运的不可自主性,进而探讨人们的情感归依问题。
[关键词]爱情;环境的非现实性;命运的非自主性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母题。我们在中西方的文学史长河里,拾取过许许多多有关爱情的珠贝,有的经历过几百年、数十年时间的淘洗,至今仍放出迷人的光彩。被明代冯梦龙编撰入“三言”白话小说集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下简称《杜十娘》)与网络小说始作俑者《第一次亲密接触》(以下简称《接触》),便是其中的两颗明珠。
《杜十娘》被人们视为“三言”中思想内容与写作艺术都达到最高水平的代表,历经几百年,盛读不衰,其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总能打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并引发读者对人生、对爱情作深入地思考。该文本无论从主题立意、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还是叙述技巧、语言风格,都不失其作为“经典”文学的价值。
距《杜十娘》刊行后几百年出现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从内容到写作形式到传播方式全部是网络化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交互式的网络小说。虽然在故事模式上并没有冲破中国固有的才子佳人纯美爱情加悲剧结局的套路,但由于它同时也再现了网络时代的生活情节与细节,在自嘲、戏谑、调侃的语言叙述中不乏对爱情理想与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与严肃探寻,因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9年正值《接触》发表十周年,网络上又一次掀起重读该文本的小浪潮,其经典价值也可见一斑。
《杜十娘》讲述的是,明朝年间,江南太学生李甲进京求学,与同乡柳遇春同游妓馆,得遇京城名妓杜十娘。李甲迷恋十娘美色,终日沉浸于与十娘的欢爱当中,竟连学也不上了。杜十娘在与李甲的交往中,见他性情温厚、殷勤备至,也对他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从此闭门谢客,只求与李甲过两人世界,直至李甲钱财耗尽,被鸨母赶出。杜十娘用计让李甲赎出自己,准备与李甲返乡。但李甲惧怕严父对他嫖院散金赎妓等不肖行为的惩责,顾虑重重。路上被孙富的一席话点中痛处,转卖十娘于他。杜十娘被情郎转卖,爱情破灭,怀抱百宝箱沉江自尽;李甲悔恨交加,以疯掉告终。
《接触》则给我们讲述了在方兴未艾的网络时代发生的爱情故事。研究生“痞子蔡”在网络上结识了“轻舞飞扬”,并获得了彼此的好感,遂决定见面。“痞子蔡”发现对方竟然比自己想像中的形象还要美好。他们在一起喝了咖啡,看了电影,制造了“香水雨”,在现实生活中共交往了三天。然而,就在“痞子蔡”要把这段网络情缘延伸到现实世界时,他的“飞舞轻扬”却被死神拉扯着离开了网络,也离开了他的现实世界。
从历史情境到当代网络,两个文本演绎了两则凄美的爱情悲剧。虽然它们悲剧产生的根源各不相同,但其中所蕴含的爱情理想与人生意义都一样让人难释怀。作为颇具经典意味的文学范式,我们可以把这两部小说进行某种层面的比较阅读。
一、男女主人公爱情滋生环境的非现实性。
对于《杜十娘》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历代都有学者作了种种探究,从历史社会学、伦理学到个体的心理变异等诸方面作出了合理的阐释。本文此处探讨的意旨不在重述他们酿成悲剧的各种原因,仅就李甲与杜十娘产生爱情场所的非现实性试作一下简略的考察。
众所周知,娼妓业在世界各国历史上都有过其存在的合法性与合理性,但是,也几乎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无例外地把娼妓降一等对待。在中国的情形是,自宋儒大倡“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之后,青楼妓馆更是主流社会排斥的特殊场域,为道学家们所不齿。主流社会所认定的婚恋关系是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缔结的。正因如此,生活中便常常出现爱情与婚姻的剥离。于是,许多条件允许的男子一尤以风流文人或浪荡公子为甚,就会到青楼妓馆烟花柳巷去寻求一些婚外或婚前的情爱刺激。他们的对象是被异化为物了的妓女,因而不具备与良家女子一样的人格,他们与她们的关系也仅限于这种特殊的场所,而且带有明显的财色交易性质,一般不会牵扯到现实生活中影响到正常的生活秩序。“道学家们不仅将妓女本人视为下贱之人,还将妓女这一群体看作危害世道人心、促使世风日下的祸水。”如果有人要把这里滋长的爱情延伸到主流社会里去,便会受到无情的打击,遭遇重重的困难。因为道学家们或者正派的人家“对于娶妓女作妻妾的态度是很清楚的,轻者不许以妓为妻,重者不许以妓为妾,最重者根本不以宿娼为然……社会地位较高而道德标准较严的人家往往把不娶妓作妾的禁条列入祖训,载在家谱,如有违者,身后不准入祠堂。”深受这种道学思想影响的以李父为代表的封建家长,当然不会认可李甲与杜十娘在主流社会之外发生的恋爱与私自赎娉的行为。
在《接触》中,“轻舞飞扬”与“痞子蔡”得以产生爱情的场所是电脑网络,这更是现实的一种幻境。作者有意让一个极具“真实”意味的故事与现实世界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因而过滤掉了一些在现实世界里需要突出的东西。这种过滤意图最明显的情节是在男女主人公看完电影后,要互留签了名的门票作纪念时,读者与“轻舞飞扬”一样,并未从阅读期待中得到“痞子蔡”现实生活中的真名,他让他的男女主人公保持着网络的虚拟与朦胧。
在网络的世界里,让“轻舞飞扬”注意到“痞子蔡”的是他的一个“有趣”的PLAN,PLAN的“有趣”,可以让女孩忽略掉现实生活中交男友首要的考察条件——外貌与身材,转而欣赏其诗中表现出来的才气与痞气。后来,也正是在来来回回的电子信件与网聊中,他们逐渐拉近了心灵的距离。这无疑是对传统青年男女恋爱形式进行了革命性地颠覆。
也正由于网络的虚拟性,“痞子蔡”没有现实的途径对“轻舞飞扬”作更多的了解,他只是猜测着她的美丽,猜测着她的清纯,却无法猜到她美丽的臂膀上翻飞着一只“红蝴蝶”。而在现实生活中,在获知了一个女孩身患绝症。不久将死去后,还会有多少人有勇气去爱她呢?
二、女主人公命运的非自主性。
正如鲁迅后来在小说《伤逝》中提出来的“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一样,在《杜十娘》中,李甲由于种种原因,无力跳出自己既定的生活圈子,在情与理的冲突中,他黯然回归了理,而放弃了情。然而,他的这一错误行动让杜十娘失去了重新做人的希望。男权文化把妓女异化为非人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杜十娘当然也无法规避这种历史命运,尽管她有着同类女性鲜有的独立人格及自尊意识。她色相出众,才艺过人,从十三岁到十九岁,许多公子王孙为她“破家荡产而不惜”。对于一个从事色艺服务的妓女来说,这时期正是财源滚滚来的“人生辉煌期”,而她却“久有从良之计”。表面上,这是因为“鸨儿的
贪财无义”,其实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内心深处渴望述离妓女“非人”的生存场域。她的“从良”,不仅仅是要嫁得良人,不再遭受众人的凌辱,更是她借以保全做人尊严,由“非人”转向“人”的一条有效路径。因此,当她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自己赎出火坑时,以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之时,“命运”又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从良”之主由李甲转向了孙富!“教坊落籍”的事实是不变的,但杜十娘苦苦追求的真挚爱情与人格尊严便灰飞烟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只有从容就死,用死来捍卫自主之“生”。
《接触》中,“轻舞飞扬”无力自主自己的命运,她能自主的是她注入网络里爱情的真。
“轻舞飞扬”与“痞子蔡”能够互相吸引,正源于他们一开始就以坦诚、率真的姿态进行交流。作者有意塑造了用以反衬“痞子蔡”的角色阿泰。以阿泰老道的情场规则来反衬“痞子蔡”的单纯与无邪:用阿泰的恋爱游戏来反衬“痞子蔡”的真诚坦率。阿泰的恋爱游戏纵然可以让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他获得的只是生理一时的快感,从未曾获过像“痞子蔡”那样刻骨铭心的真情。“痞子蔡”与“轻舞飞扬”之间有一种直觉可以让他们互相信任,有一种默契让他们心有灵犀,有一种才情让他们互相欣赏与渴慕。所以,当“痞子蔡”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到的“轻舞飞扬”的手指时,他的内心在说:“在你一生当中,你会碰到几个握有可以打开你内心仓库的钥匙。但很多人终其一生,内心的仓库却始终未曾被开启。而当我接触到她冰冷的手指时,我发觉那是把钥匙。一把开启我内心仓库的钥匙。”
然而,感情的真纯无力维系生命之长久,本该尽情享受烂漫的青春,期待浪漫爱情的“轻舞飞扬”,却让一种叫红斑狼疮的绝症击碎了美好的人生愿景。无情的病魔要把一对情人拆散,天各一方,然后阴阳相隔。对“轻舞飞扬”来说,人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可把握,不能自主!
杜十娘的非人境地与“轻舞飞扬”的不治之症。都成为两则故事里女主人公的难言之隐。病态的社会观念把杜十娘推向绝路,病魔的无情侵蚀把“轻舞飞扬”的生命吞噬。皆因一个“病”字,命运之神遁逃,她们香消玉殒。
三、情归何处:心有千千结
爱情无果,杜十娘沉江自尽,李甲悔恨不已,爱恨情仇纠结不清,只有疯癫才能消解他沉重的心灵疚愧。爱情亦如他漂泊无定的心灵一样无所归依。
同样是红颜已逝,爱情无果,但是,“轻舞飞扬”却带着“痞子蔡”浓浓的爱恋飞上了天堂,“痞子蔡”把“轻舞飞扬”深深的眷恋铭刻于心底。
谁言“网络无真情”!《接触》在轻松与深刻、幽默与朴素的语言叙述中注入了震憾人心的真情力量,让小说中借阿泰之口表达的“网路的感情玩玩就好,千万别当真,毕竟虚幻的东西是见不得阳光的。就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网路的归网路,现实的归现实。因为躲在任何一个英文ID背后的人,先别论个性好坏或外表美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此又能产生什么狗屁爱情?”不攻自破。
重读这两部爱情经典,在重温那一幕幕令人动容的真情故事的同时,我们不仅追问:《杜十娘》的历史情境不会重现,但是否意味着男权文化对当代女性爱情理想的虐杀已经停止?在虚虚实实的网络世界,是否还有真的爱情存在?
年初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的“局长香艳日记”似乎从某个层面告诉我们,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给人们带来诸多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负面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在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面前,反而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在形形色色的现实与网络关系里,人变得越来越多疑,感情变得越来越脆弱,人们之间越来越没有信任感。当今社会上众多的离婚、再婚、外遇现象以及“二奶”、“小三”、“情人团”的并存,并不能使人们有更多的情感归属和更高的幸福指数,反而是精神无着,情感漂泊的病态显现。正如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红豆生南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无人在意。醉卧不夜城,处处霓虹,酒杯中好一片滥滥风情。”是的,滥滥风情代替了绵绵真情,肤浅与庸俗代替了深沉与诚挚,已俨然成为一种时代病。在社会开放,思想解禁的当下,作为历史顽疾的男权文化话语依然通过种种伪装消融女性的自主性与独立性,无视女性的情感与内心世界,把女性商品化、物品化的行为还时有发生。与杜十娘所处的历史情境不同的是:当代许多女性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男性话语抽干了精神与文化的营养,她们甘愿做没有灵魂没有爱情的祭品,把自己贡献出来摆上男权文化的餐桌。
“如果不努力发展自己的全部人格并以此达到一种创造性倾向,那么每种爱的试图都会失败;如果没有爱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谦恭地、勇敢地、真诚地和有纪律地爱他人,那么人们在自己的爱情生活中也永远得不到满足。”
人呵,我们如何审视自己的爱情?又让它归依何处?在新的网络语境下,这应该是文学经典所包涵的爱情理想与生命价值带给我们的思考。
参考文献:
[1][4]参见拙作:牵甲:一个自我沦丧者被限定的存在——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李甲形象的重新解读,山花[J],2009,12
[2][3]江晓原,性张力下的中国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12(241)
[5]艾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M],李建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