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奇”者,在电影中,乃是镜头与镜头,场面与场面剪辑、组合之意,是电影的重要表现手段之一。一部电影由许多不同的镜头组成,在电影创作中,需要将全片所要表现的内容分许多不同的镜头(画面),分别拍摄完成后,再按原规定创作,构思,把这些镜头(画面)有机地组织起来使其通过形象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产生连贯、呼应、悬念、对比、暗示、联想等作用,形成多个有组织的片段和场面,直至一部完整的影片。我觉得,王实甫在写《西厢记》时,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今天我们称之为“蒙太奇”的电影艺术手法,在第四本第三折中,作者突出地运用了这一技法来处理“镜头”的联结和段落的转换,使全折结构严谨,条理清晰,表现生动,节奏鲜明,艺术感染力强。
在这一段里,我们所说“镜头”,一开始,便是女主人公莺莺的眼睛——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归,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一组画面,场景开阔,由“天”及“地”,从“风”至“雁”,“镜头”自上而下,场面动静结合,连贯自然。电影评论家翁世荣说过:“电影上的远景镜头往往是用来表现人物的某种特殊感情的”,非常明显,这里的“风紧”“雁飞”渲染的是一种离别的氛围,尤其是结尾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更是寄情于景的妙句,把人物内心炽热、缠婉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美学家认为,作家往往全身地沉浸在对象的具体情境里,动用一切感知功能,化入其中,诚如著名作家王蒙所说:“写作的时候,不但要求助于自己的头脑,而且要求助于自己的心灵,求助于自己的皮肤、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每一根末梢神经。”这种审美体验是心理的,又是生理的。我们读王实甫的《西厢记》,心理上的体验常常自然而然地转化成生理上的视觉,生理上的视觉又自然而然地加深了心理上的感受。可以这么说,这种电影式的“意境”和“感受”一开始便由莺莺“唱”了出来。
再看[滚绣球]一段——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组动人的镜头:暮秋时节,斜阳染红了柳丝,染红了树林。多想折柳,以表惜别之情,眼光怎么也挽不住马儿那前进的脚步,于是,恨不得那太阳挂在树梢上,留住这一刻的深情和温馨。然而,时光就象江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此刻的张生与崔莺莺,便只能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哽咽”了。此情此境令人蓦然而生幻觉——离别情形。
如果说,上组画面是“以静写动”的话,那么下面的这一幻想“镜头”便是“以动写静”了。
“马儿沌沌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
(莺莺深情的眼睛——化入——幻觉):画面上,马儿正缓慢地行,四周一片静寂。马车轮子“咕扎咕扎”的声响,更衬托出这种静的氛围。这时,如果“镜头”拉近的话,必是崔莺莺噙泪的一双眼睛……忽一声“我走了,保重!”带走了一腔相思,万种挂念。于是,作者又推出了一个“特写镜头”:“遥望十里长亭,减了玉肌”!一个表情凄婉,形神惆怅的莺莺望郎的形象便浮现在我们的眼前,一种“念去去千里烟波……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调沁透了“观众”的心怀。
这一组幻觉镜头,因“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之情而生,是莺莺脑中的“别前梦”,相当于电影手法上的“化入幻景”,生动而真切地把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剖析出来,在人物刻画上,的确是“化情于象”之妙笔。
紧接着,画面化出,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一段描写之后,作者又运用了象征意义蒙太奇手法:一边是“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一边是“酒席上斜签(斜着身子)著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这种黄叶纷飞,枯草遍地的景象与斜身而坐,形容憔悴的形象相衬,可谓人景相映,静中见情,这种表现手法在现代电影中屡见不鲜。
通读全折,感觉“电影蒙太奇手法”贯串其间。有人物细节的“电影特写”:“阁泪汪汪不敢垂”,“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有往事的“回忆镜头”(化入):“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摧”;有影片视觉艺术上的“联感”:“暖溶溶玉醅(美酒),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有画面人物情态的对照:“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最为精彩的,是这一折的结尾——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
这一段,“镜头”缓慢地移动着,依次出现在眼前的是:青山、疏林、淡烟、暮霭、夕阳、古道、禾黍秋风,……这一组“镜头”,感染给你的是一种淡淡的离绪,凄怨的情思,令人不禁想起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说这是一段神妙的极为精彩的“电影语言”,我想不算过分。尤其是最后一句,那一声“马嘶”,冲破了画面上的沉寂,却又衬托出那种“两相无语两相忧”的动人心肠的“默静”,与《天净沙·秋思》相比,这一笔堪称神来之笔,现代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会不会是从这些诗文中得到启发而总结出来的?
再看结尾——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短短几句,一远景镜头;群山、夕阳。一画外音:泪随江水去,愁逐白云飞。这满腔的离情别意,就算是这些大大小小的车儿,又如何能载得起……由此,我认为可以给该剧定个结尾——画面定格:夕阳、群山、走远了的马车儿。(画外音)
综观《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我认为,该折之所以备受称赞,除了情景交融,辞句精美外,艺术上“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