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诚斋诗中有多处、多种“催”字诗。“催”字集中反映了诚斋体的特色:活、新、奇、趣、真、深等,此可谓一种“催”性和“催”趣,它不仅促生出一片鲜活而灵动的诗歌之境,并进而深入生动地营就了一种亲密而广大的物我关系与生命境界。
关键词:诚斋体 催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现存诗极富,有四千二百多首诗,年代跨度为四十四年。方回说:“杨诚斋诗一官一集,每集必一变。”[1]谓杨万里为“南宋诗风变革的标志”[2]严羽《沧浪诗话》于南宋则仅许杨万里诗为“杨诚斋体”。在四千多首诚斋诗中,运用“催”字的诗句竟有一百多处,这让人感到惊奇,然而诚斋诗其清婉新巧的庞大诗界,正是在这“催”——“深切的性情与性情的相互交通,生命与生命的相互兴发”[3]之中喷涌而出的。“催”意谓着一种催化性——沟通物性与人性的神力,亦即一种蓬勃不可遏抑的活力,此活力将使人与万物完美相交契,婉然入乎化境。此化境则被无限地催迫、提升,最终凝为一种“催”性而衍为一种“催”趣。“催”性昭示了新诗体的巨大魅力与魄力,而“催”趣则普遍联系着莫分巨细的世间万物,联系着与物亲近的人心以及沉淀并成长其间的遐迩情思,“催”性和“催”趣构成了诚斋体。故可以这么说,诚斋体的核心即是凝聚于此“催”性和“催”趣之上。在整个古代诗歌世界中,这种意蕴独秀的“催”性与“催”趣,其新意,其创造力,恐怕是没有任何一家可与之相比肩的。
诚斋诗中的“催”趣,突出地反映了诚斋体的特点,体现了诗人之诗情、诗性主动积极地向外延衍的状态,其分布自然是很广泛的,甚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无往不有的。至于那些“催”字标识的诗,则显然尤为典型,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形:
1.催诗/诗催
《又和春雨》:向来一旱鬓垂丝,敢道新年雨脚垂。未必催诗真强管,端令学稼失愁思。
《连岭遇雨》:山寒却要日暴背,吾衰不用雨催诗。
《春梦纷纭》:烛花半作紫芝开,诗兴频遭白雨催。
《和徐盈赠诗二首》其一:片云出岫元无事,催我诗成翻手归。
《七字敬饯周彦敷府判直阁之官虎城》:江山得助催新句,风月平分入胜游。
……
催诗/诗催,在“催”字诗当中应是最基本和最核心的层面,因为它映示着诗人与物世界的交流。这一方面显示了诗人诗意识的活跃,另一方面却彰显了物象在诚斋诗诗歌构成中的重要甚至主要的地位。在这些诗当中,除了几例诗友催诗的句子之外,几乎无物不在催诗,其中尤以雨之催诗为著。雨本来容易造就“催”势。点点滴滴正可状写诗意纷呈、诗情勃郁的急切之态。当然,在诗人几乎无所不包的视界当中,万事万物,所有的人,一切之一切,似乎都与诗人构成一种极其有趣的催动关系,重点仍旧在于物:物催诗,诗催物则成了点缀,于是自然界的纯粹的灵动,“活泼剌地”被写生而出。
2.催行、催归
《春日六绝句》其六:春色有情意,桃花暮生寒。只应催客子,不遣立江干。
《苦热登多稼亭二首》其二:暮蝉何苦催归急,只待凉生月半环。
《过张王庙》:晚色催归棹,斜阳恋去桅。
《晓出洪泽霜晴风顺》:辛勤送客了未了,珍重顺风催又催。
《寄谢蜀帅袁起岩尚书阁学寄赠药物二首》其一:杜宇催归波正绿,海棠不睡烛斜红。
……
催行、催归实为一个古老的人生和文学的主题:“半世光阴行路里,一年春事客愁余。”(《舟中小雨》)杨万里在如此之多的“催”字上,寄托了深浓幽切的愁情:“诗句行来行去里,情怀不醉不醒中”(《春夜孤坐三首》其三),诗意的行程和归路,虽然孤单,却也很是有趣。
3.催老、时光相催/催花(花催)
《立春新晴》:春到更晴谁不喜,时迁不道老相催。
《三月十日》:已是十分春去了,何须鸟语苦相催。
《随意行穿筱林》其四:岁律又残还见此,我头自白不须催。
《烛下梅花二首》其二:烛花将暖气,催得早春归。
《岁暮归舟城中一病垂死病起遣闷四首》其三:万象皆迎春,独我老病催。
《诗酒怀赵德庄》:一代风流尽,余年鬓发催。
……
岁月匆匆,人生易老。悲之复悲,其谁以堪?伤时叹老,本为人之常情,亦文学恒久之主题,乃永不相厌,历久而弥新者也。诗人之体物观事,本极敏感,杨万里自然不能免怀。所不同的是,诚斋并不是从平常的意义出发,而是换了一个角度,又以嬉戏的笔墨抒之,从而渲染了别一番好趣,并以此打消了对于生老病死的忧惧,而这,也正是诚斋“胸襟透脱处”。这其中或者有理学的因素[4],但却不能排除诚斋个人性情的作用,因为他本就是一豪狂之人——“清风索我吟,明月劝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即衾枕”(《又自赞》)。总之,杨万里对于老病贫苦虽难免失落之感,但却始终是超脱处之,观其诗,察其一生志节即知。
需要补充的是,诚斋诗中有大量催花(花催)之句,花本与时序紧密相关,故置于此部分。又因为其极具特殊之意蕴,故特为拈出如下:
《卧治斋盆池》:看得落花作莲子,可怜时节被花催。
《走笔和张功夫玉照堂十绝句》其九:十诗小试春风手,催发溪梅两岸花。
《至后十日雪中观梅》:即非雪中催梅处,却是梅花唤雨来。
《立春日》:风光先着柳,日色款催花。
《东园探桃李二首》其一:更约桃花同坼好,红红白白两相催。
……
花是美的象征,是人之纯真情感的永恒寄托,故赏花即审美,隐喻着对理想境界的爱慕与渴求,而催花,则又是爱慕渴求更甚。在杨万里这里,不仅诗可催花,花亦可催诗,花美与诗美,实两相映照,千古绝配也。而在这诗花互催的过程之中,趣味亦横生旁逸,于是此中之美,是烁动着的,充满了光辉熠熠之笑意。《甲子初春即事六首》其六曰:
人怨花迟发,天教暖早催。不知要催落,还是要催开。
真是催来催去,直觉纷至沓来、花团锦簇也。杨万里喜咏梅,除了深层次的美的隐喻之外,更多的,大概也是侧重于一种“趣味”,这种美和趣味堪以代表诚斋诗里细密和善的物我关系,其效果类似于幽默,然而却令人感到淳朴和亲切,如张毅所言,它实在是“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生活小情趣”[5],在使人感到乐趣的同时,亦于不知不觉间契入新妙的诗境,并且受到一种脉脉情意的鼓舞与熏陶。
4.他事相催
《清明果饮二首》其一:深着妒香浅着杯,杯行侭缓莫教催。
《雪中登净远亭四首》其四:忍却清寒得得来,不堪骑吏苦相催。
《中秋无月宿青弋江晓行新寒》:新寒催我索衣裘,凉雨凄云总是悠。
《桑茶坑道中八首》其六:蚕麰今岁十分强,催得农家十分忙。
《初夏即事》:提壶醒眼看人醉,布谷催农不自耕。
……
催者甚多,不一一详录。除“催”之外,集中与“催”相类的词还有“撩”、“唤”、“遣”、“乞”、“挽”等,总共有一百处左右,其中尤以“撩”、“遣”、“唤”为显,各有好几十处,而其诗皆活灵活现、尽情尽致,可视为“催”之变体,略举几例:
撩 《春日六绝句》其三:诗人元自懒,物色故相撩。
《长句寄周舍人子充》:老穷只是诗自娱,春色撩人又成句。
遣 《春草二首》其一:东风犹自嫌萧索,更遣飞花绣好春。
唤 《南溪弄水回望山园梅花》:溪水声声留我住,梅花朵朵唤人回。
乞 《病中止酒二首》其二:春愁万斛无安顿,旋旋分张乞小诗。
挽 《雨后田间杂纪五首》其五:映山红与昭亭紫,挽住行人赠一枝。
……
总言之,诚斋诗中运用“催”,使诗歌泛起着一层奇而淡且又散发着亲和力的幽默意味,此种幽默意味,是“一种乐观的智慧,一种智力的优越,它使诗人能以从容平静的态度审视事物,带有一种超然自得的审美情怀,以平淡的看似不经意的口语化的语句,述说着日常生活里的新奇发现。”[6]简言之,多次运用“催”字造就了十足的诗意,一种鲜活灵动而又亲切和婉的诗歌世界。对此,论者多以“童心童趣”实之,黎烈南即言“诚斋体的核心是童心童趣”,并言“童稚心态与人生哲理的艺术组合,形成了诚斋诗的最高境界。”[7]而且诚斋诗中包含着极为丰富的社会历史体验,寄寓着很深厚的现实人生感慨,“洋溢着强烈的生命意识”[9]。故于诚斋体的内涵而言,即在活、新、奇、趣之外,加上真与深。此情状即是诚斋诗尤其是诚斋体之标识,是其独特诗意与诗味的载体和凝结点,足以揭示其诗性意蕴。可谓从各个角度、不同程度地映现了诚斋体所特有的这种情状,以及此情状中的意义蕴含。是一种鲜活灵动的神奇诗意,一种物我相济、神人以和的广袤怡如之境。
参考文献:
[1]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4页
[2]许总.宋诗:以新变再造辉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第268-277页
[3][8]沈松勤.杨万里诚斋体新解,《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
[4]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2006.第195页
[5]、[6]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2006.第172页
[7]黎烈南.童心与诚斋体.文学遗产,2000(5).
[9]周汝昌.杨万里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
刘高宏,甘肃平凉师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