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1期 ID: 151061

[ 刘红霞 文选 ]   

论王家新诗歌互文中的本土性

◇ 刘红霞

  内容摘要:王家新的诗歌中大量交杂着与西方经典的互文,招致了不少质疑之声。本文试图通过对他的典型互文性诗歌《帕斯捷尔纳克》进行细读,阐明王家新诗歌的本土性与当下性。诗人从自身经验出发,共同的境遇和精神共鸣促使诗人发出时代最真实的声音,从而成就《帕斯捷尔纳克》的经典地位。
  关键词:互文 本土性 当下性 帕斯捷尔纳克 守望
  
  王家新的诗歌夹杂着异域性,大量交叉着西方的经典文献,如《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叙事曲》、《伦敦随笔》和《卡夫卡》等等。这一点招致了不少质疑之声,在1999年4月中旬举办的“盘峰诗会”上,有人戏称他为“家新斯基”。甚至,他还获得了一个称号——“王流亡”。徐江在《文友》上也称,王家新“大写国内流亡诗”。[1]难道王家新的诗歌真的缺乏本土经验,是所谓的“国内流亡诗”吗?
  对此类责难,王家新自己曾做出过多种回应。例如,近期在“当代汉语写作的世界性意义”学术研讨会首届“博雅文学论坛”上,王家新引用了阿根廷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即使默罕默德不和骆驼在一起他也是阿拉伯人。”[2]事实上,王家新的诗歌使用了一种艺术技巧,即互文。互文这一文学理论出现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法国批评家茱莉亚·克丽斯蒂娃在《词、对话、小说》中首次提出这个概念,热奈特在《隐迹稿本》中对互文做了狭义的定义,即:“一篇文本在另一篇文本中切实地出现”。[3]哈罗德·布鲁姆也在《诗歌与压抑》中指出:“任何一首诗都是一首互指诗,并且对一首诗的任何解读都是一种互指性解读”。[4]时光回溯,退回到中国古代,黄庭坚也有“无一字无来历”的说法。[5]综合众多对互文的定义,我们可以看出,在诗歌中,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国内还是国外,互文成为诗歌的必然性,难以避免。“当代写作又必然是一种互文性写作。诗歌肯定与生活有关联,但它绝不像人们一直在宣扬的那样直接地来自生活,我想它同时也来自文学本身”。[6]对于中国诗人,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诗由于语言的断裂,现实的改变,越发显得遥不可及,穆旦曾在和郭保卫谈话中说到利用不上中国的古典诗歌:“我有时想从旧诗获得点什么,抱着这目的去读它,但总是失望而罢。它在使用文字上有魅力,可是陷在文言里,白话利用不上,或可能性不大。至于它的那些形象,我认为已太陈旧了。”[7]通过这段对话,可以看出,对于使用白话的中国现代诗人,由于语言的断裂,尽管他们像牙牙学语的婴儿,急切的想在本土语言资源中学习,可惜,却是竹篮打水,水中望月。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世界。
  然而,使用互文和汲取世界文学的营养,并不意味着丧失了诗人的中国身份,对中国的时代和生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互文这种艺术技巧的目的使用,也为了诗歌审美本身。正如施克洛夫斯基所言:“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8]王家新在提出互文性质的同时也指出:“对当代写作的互文性的认识,并非意味着诗人们对‘中国身份’和‘中国性’的放弃……因此可以说,90年代诗歌是一种不是在封闭中而且是在互文关系中显示出中国诗歌的具体性、差异性和文化身份的写作,是一种置身于一个更大的文化语境而又始终关于中国、关于我们自身现时的写作。”[9]王家新使用互文,恰恰就是为了坚持自己的时代性,更好地呈现本土经验。
  下面用《帕斯捷尔纳克》,这首典型的互文性诗歌来分析一下诗人对个人经验和对当下性的守护。诗人对当下的思考所产生生命的焦灼感,及其共同的境遇和精神共鸣,促使诗人写下这首诗歌。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诗歌开篇语气沉痛,怀抱着无限的遗憾。不能到诗人墓前凭吊,决心以一生相许,传承帕斯捷尔纳克的精神。像是对亲人,像是对知音,又像是对未曾谋面的老朋友,敞开心扉,掏出肺腑,这无疑是灵魂之间的悼念和亲近。“开篇一节便是诗人在遥远的北京向帕斯捷尔纳克虔敬的致礼”[10],这与其说是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致礼,不如说是诗人自己在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结束和九十年代工业时代的背景下的挣扎和探索。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诗歌第二节开头,我们感到作者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一个多么漫长的等待,拿一把什么样的时间之尺,才能测量出逝去的间距,而经过时间和磨难等来的“终于”,却断裂于下一个转折,“写作”与“生活”脱了节。不论是遥远的俄罗斯还是古老的中国,历史在不断重演。苦难,虽然不一定同一时间,但却那么相似。“王家新借《瓦雷金诺叙事曲》、《帕斯捷尔纳克》两首诗深入地介入了中国的现实”。[11]作者自己也说:“就诗而言,诗中那种内在的强度,那种精神的迸发性和语言的明亮,一生中似乎也只能闪耀一次。其中的一些诗句比如‘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也唤起了广泛的共鸣。这些,都是我写这首诗时没有想到的。但我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如此认同这首诗,因为它如梦初醒般唤起了他们的感受,他们由此感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种疼,那种长久以来忍在他们眼中的泪……”[12]是啊,经历了十年浩劫黑暗年代的知识分子,被蹂躏,被摧残,被暴力,诗人用“诚实的墨水”记录了当时的那一刻,哪怕这些诗句只有闪电的一瞬间的力量,也会照亮并穿越多少人内心的黑暗。这充分展现了诗人自我境遇和时代精神的复杂关系。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也不仅仅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画像,同时也是王家新的自画像。真正的诗人是时代的预言家。空洞的说教,浮泛的语言,不是诗人的作为。他借书写帕斯捷尔纳克之笔,暗暗抒发了自己的“承担”精神,“他们都不是救世的英雄,他们是‘承担者’。他们在他们生活的历史条件下没有发现别的出路,唯有通过承受和牺牲来达到拯救。”[13]诗歌紧接暗示了一种凤凰涅槃的决心,“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这种“我自横刀向天笑”式的勇气,有力地深化了“承担”精神。“王家新在这一阶段对良知与信仰的坚持,表面上看,似乎有悖于这个物质主义肆虐的时代,然而,却在本质上发出了时代最真实、最迫切的呼唤: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更需要英雄的出现”。[14]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
  在《承担者的诗:俄苏诗歌的启示》中,王家新回忆创作这首诗的情形:“90年代初,我们就这样和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守在一起。那时我家住在西单的一个胡同里,有一天大雪刚停,我乘坐——准确地说是‘挤上’公共汽车到东边农展馆一带上班去,满载的公共汽车穿越长安街,一路轰鸣着向电报大楼驶去,于是我想起远方的远方,想起一种共同的生活和命运,而随着一道雪泥溅起,一阵光芒闪耀,一种痛苦或者说幸福,几乎就要从我的内心里发出它的呼喊,于是我写下了那首诗《帕斯捷尔纳克》。”[15]从“你”到“我”,从过去到现在,从俄罗斯到中国,所有呼应都折射至这四个字:“从雪到雪”。雪这个意象在王家新的诗歌中频繁出现,“《瓦雷金诺叙事曲》、《持续的到达》以后,‘雪’,被更多的赋予‘见证’、‘识别’、‘尺度’和‘磨难’的意蕴。”[16]“雪”见证着相同的苦难与承担。王家新试图以灵魂的视野去阐述当时的生存处境,他与帕斯捷尔纳克之间的寻找,源于“共同的生活和命运”的契合。他常常描写北方的雪,在《伦敦随笔》第七节诗中,他写道:“在那里雪从你的诗中开始/祖国从你的诗中开始”[17]。赵璕在分析这首诗歌时重点讨论了与国外经典的互文,但诗歌中同时夹杂着大量的本土意象,如《离骚》中的马、组织生活的“包饺子”、北京的护城河、母语、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等。如同多多的《依旧是》一样,“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候”[18],在“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异乡,“那些优秀的诗人,不仅是为民族保存并深化记忆的人,也是在骤然间为我们揭示出母语的光辉、潜能和魅力的人。”[19]诗人如此评价多多,但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写照。雪造成泥泞的不仅是路,也能让我们窥见诗人自己内心的挣扎。
  第五节,诗人呼唤与俄罗斯高贵的亡灵相遇,目的是铺垫第六节: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作者直面人生,书写我们的时代和生活,牲畜为什么会流泪?透过他们眼中的泪光我们看到了什么?中国的苦难,饥馑的人民。这节诗的末尾,作者发出严肃的质问,对他自己也对我们大家。面对苦难和不幸,我们该怎么办?沉浸在自我的私欲里,舔舐抚慰自己的不幸和困惑吗?诗句末尾的反问,斩钉截铁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回答。第七节,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帕斯捷尔纳克,“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俄罗斯严酷的现实不仅没有把帕斯捷尔纳克压垮,反而愈发衬托出他的从容、高洁和承担精神,也表明作者以他为榜样,接过“风雪”的接力棒,义无反顾的跑向西西弗斯的大石头。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柏桦认为此节离题,可以删去。[20]然而,这正是狂风夹杂着暴雪,劈头盖脸的袭来,成为诗人检验自己的时刻!正是诗人的忍受、敢于承担和坚持,在最黑暗的一刻,昭示了黎明的一线曙光,所以下面作者写到“秋天”和“春天”,在整首诗阴郁的冬日氛围中,增添了一抹暖意,带来了一丝希望。联系作者90年代的处境和中国的实情,尽管每个人内心都有彷徨和选择的艰难,相对于十年浩劫,作者“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但是苦难远未结束,即使是春天,“黑色”赤裸着,如春天的繁花,似锦缎般铺满大地。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第九、十节,作者从感觉化的现实转向内化的现实,从外在环境和时代的艰难,转写到内心的坚韧。诗歌氛围和诗人内心的呼唤,组建了一个非常和谐的韵律。对“灵魂”的呼唤,不仅是对帕斯捷尔纳克,更是对诗人承担的呼唤。“在苦难的深处咀嚼生活的甜密,透过这一无际涯的绝望迸发出绚丽的希望。不论人生的酒杯斟满的是什么样的液体,都要一饮而尽,以酒神式的豪放,笑对世界。”[21]“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作者怀抱着诗歌写作的虔诚和对国家的忧患意识,深刻谴责自我,以帕斯捷尔纳克为灵魂的指引、精神的向导。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钟声”这一独特意象,不仅余音袅袅,还时时惊心。面对亡灵的质问,作者回应道,痛苦就是幸福,猛烈的风雪,尽管来吧!以一生抵押,让事实说话,“这是火的洗礼和净化——/那些敢于死中求生和有骨头的人/经过热情和痛苦的焚烧只会更加坚实”[22]这是诗人的誓言。无论是用“雪”还是用“沉默”,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都结合自己的经验,承担起了记录历史和现实的责任。“王家新在《帕斯捷尔纳克》中只是结合一个遥远国度诗人的对话完成了一个中国本土化的诗歌寓言和个体写作与精神生活的强大象征……我们可以发现,在任何时代,诗人和时代的关系都不是一个大而无当的伪命题,而是一个真真切切难以回避的问题,而王家新以他的《帕斯捷尔纳克》做出了有力回答。”[23]
  “有感于时代的价值迷失和意义缺席,他发出了对信仰和良知的呼唤,具体到诗人身上,便是重提久已遗忘的责任和使命,在黑暗的岁月里争取光明的权利”。[24]普美子曾经提出,在王家新的诗歌中,“守望”是一个“静态性动词”,“但这又不是静态性的,而且包含着一种极大的张力。”[25]从另一个角度讲,“守望”也可以成为总结王家新诗歌互文性与本土性的一个恰当“静态动词”。守,对个人经验的守护;望,对异国文明的眺望;守,对当下的守护;望,对历史的回望。守望这个词本身即生成一个意象,充满了悖论。守与望密不可分。“望”本身成就了“守”,即“互文”成就了“本土性”。大多数责难之声都过分强调王家新诗歌中的“望”,即“互文性”,但是并没有注意到王家新的“守”,即“历史声音与个人声音的深度交迭”[26]。王家新正是以对信仰的坚持,对时代苦难的敏锐清醒认识,结合自己在生活中真切的感触和中国当时的情境,成就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经典地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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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红霞,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北京化工大学讲师。

论王家新诗歌互文中的本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