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1期 ID: 151035

[ 钱吕明 文选 ]   

文言经典与语文教育

◇ 钱吕明

  内容摘要:文言文要不要教,教多少,从什么时候开始教起,这是语文教育界争论不休的老问题。最近,在网上读到韩军与王尚文就这一问题的争论,我感到还有许多话要说。我认为,学习文言文的主要目的既不在于掌握词汇句法,也不在于了解一下古代文化的文采与辉煌,而在于传承我国特有的文化。
  关键词:文言经典 语文教育 文化传承
  
  一.从韩军与王尚文的争论说起
  文言文要不要教,教多少,从什么时候开始教起,这是语文教育界争论不休的老问题。最近,在网上读到韩军与王尚文就这一问题的争论,我感到还有许多话要说。
  就中小学生文言文的学习问题,韩、王二位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从何时开始学,学多少,二是为什么学。王尚文先生认为,我们现代人说现代语,写现代文,中小学生要用主要的精力学习现代语。文言文应该学一点,目的在于了解一下我国古代文化的文采,认识一下我国古代文化的辉煌,让他们有点兴趣,产生民族自豪感。韩军先生认为,小学阶段可以了解一点文言文,初中阶段可以了解多一点,高中阶段就应该文白并重,各占50%。韩先生认为学文言文,目的在于写现代文。只有学好文言文,现代文才能写得简炼、漂亮、文雅。现代文学史上很多文学大家,像茅盾、鲁迅、郭沫若、徐志摩、梁实秋等等,他们都是在青少年时期大量地学文言文,然后才成为白话大师的。如果他们从小只读白话文,白话小说,到了五四时期,他们绝不可能成为文化大师。
  对于韩军的意见,王先生认为古汉语中有生命力的字词句法,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扎了根,同样可以学到,没有必要舍近求远,爱好文言文,应该从大学开始。五四时期的文学大家,他们之所以成为文化大师,白话大师,是因为他们批判、抵制了文言给他们造成的落后的结果。韩军的这一种意见,可以说是由来已久,吕叔湘先生早就驳斥过这一种意见,说不学文言文就学不好白话文,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理论,实际并不支持这种理论,五四以后一段时期,很多受过长期文言训练的人,改写白话文就是写不好,现代有很多文人并没有受到文言训练,白话写得挺漂亮。韩军认为,吕叔湘是语文教育大家,他是反对学习文言文的,但他是深受文言文滋养的,他活用了文言中很有生命力的词语句式,才使得他的语言文字那么优雅,简洁。在美国,高中生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学习古英语,学习莎士比亚的原著,写古英语,循着古英语的音乐来填诗填词,自有他的道理。
  韩、王二位各执一词,谁也没有被对方说服,但谁也没有摆出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对于文言文从何时学起的问题,二位基本上是想当然耳,属于“我以为”,而非“应该这样”。对于学习文言文的目的问题,韩、王二位的意见各有偏颇。我认为,学习文言文的主要目的既不在于掌握词汇句法,也不在于了解一下古代文化的文采与辉煌,而在于传承我国特有的文化。
  二.是文言经典而不是文言文
  我觉得,我们将课文分为文言文与白话文的两分法,问题很大,这样一分,凸显的是语体,于是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在语文课程中就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在淡化语法教学之后,古汉语知识的教学,在实际教学中并没有淡化,因为这种古汉语语法现象的归纳,被视为培养文言文阅读能力的惟一法宝。这里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被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们该学的是文言经典,而不是所谓文言文。
  对于文言经典教育,我们是有悠久的传统,并积累了行之有效的教学经验的。根据王荣生先生对文选型教材选文的分类,文言经典应该属于定篇范畴,属于语文课程的内容。奴隶社会的学校教育以“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为基本内容,其“礼”“乐”“书”中包含着许多语文课程的内容。封建社会学校教育,是先教蒙学读物,集中识字,然后学习以“四书”“五经”为主体的儒家经典,再以文选作为补充读物和写作范本。整个封建社会的教育,汉唐侧重于“五经”,宋代以后侧重于“四书”。“五经”包含了古代政治、教育、文化、哲学、伦理等方面的内容,“四书”是儒家经典的代表性著作,虽说它们在思想内容方面有积极作用,也有消极影响,但它们对语文教育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毫无疑问,“四书五经”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课本,《文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之类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读本,“课本”管文化传承,读本管开阔视野与获得写作的知识,封建社会几千年的教育,重点在传经,这里面有深刻的道理在。张志公先生在《关于改革语文课、语文教材、语文教学的一些初步设想》一文中指出,我国传统语文教育有三大经验,一是建立了成套的、行之有效的汉字教学体系,一是建立了成套的文章之学的教学体系,一是建立了以大量的读、写实践为主的语文教学法体系。我以为,最主要的经验不在这里,最主要的经验是诵读经典,背诵经典,在背诵基础上理解的教学方法。
  倪文锦教授指出,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它以独特的无与伦比的方式触及、思考和表达了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其深度和广度为后世难以超越,对人类具有永久的魅力。学习经典,并不在于保证它的真理性或实用性,而在于它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结晶和体现。经典是文化之母。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只能从阅读经典开始。在《经典常谈》的序言中,朱自清先生特别强调:“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
  文言文,是一种很笼统的说法,也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给人的感觉,似乎就应该学习古汉语那一套。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没有选用《清史稿》,没有选用《汉文学史纲要》,更没有选用《管锥编》。我们的选用标准,大体接近于《古文观止》,说白了,就是文质兼美。只是,作为以给学生打下精神的底子、培养中国的文化人为目的的选文,仅仅停留在文质兼美的层面是不够的,它必须是真正的经典。
  三.文言经典的首要功能在传承文化
  学习文言经典对于学习白话文的作用,我想是显而易见的。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提出了学习语言的三个途径,第一是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第二是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我们所需要的成分,第三是学习古代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毛泽东所说的学习古代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很显然是指从文言文中学习。新文学阵营的周作人,就曾批评不承认古文是华语文学一分子的态度,提出“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他在考察现代白话文时发现,白话中常缺少形容词助动词一类以及助词虚词,这就不得不采纳古语。事实上,不少东西仅用口语是很难表达清楚的,因而白话文不得不接纳诸如恍惚、惆怅、悱恻、惝恍、憧憬、崎岖、峥嵘、崔嵬、憔悴、懵懂、怂恿、忐忑之类的连绵词,还有数以万计的成语,以丰富白话的表现力。五四以降的文坛大家,接受新思想、新理念固然是他们成功的主要原因,但丰厚的文化积累也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因素。那种以为五四作家仅仅在文言中汲取了精炼、典雅的语言的意见,未免有点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
  韩军的有一个说法我很赞同,文言文有3000年的历史,现代文只有不足100的历史,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是文言文,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根,是用文言写成的,文言文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全国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提出,学习中国古代优秀作品,体会其中蕴涵的中华民族精神,为形成一定的传统文化底蕴奠定基础;学习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理解古代作品的内容价值,从中汲取民族智慧,用现代观念审视古诗文,评价其积极意义与历史局限性。要为形成一定的传统文化底蕴奠定基础,就不能只是了解一点,见识一下,必须下切实的功夫。
  实事求是地说,中华民族的道德伦理,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中华民族的审美观念,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主要存留在文言典籍里。有人认为,继承传统文化不一定非学文言文不可。语言和文化的关系,跟瓶子和酒的关系一样,一者是载体,一者是载容。一种载容可以受载于各种载体,一种载体也可以承载各种载容。中国的传统文化大多记录在文言作品中,但文言可以翻译成现代汉语,了解传统文化并不一定要读文言文,就像了解外国文化并不一定要读外语原著一样。热心于继承传统文化的人应该重视文献对译工作。现在市场上白话《史记》、白话《聊斋》、白话《易经》、白话《论语》等著作越来越多,广大群众完全可以通过这些作品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还可以组织专人编写传统文化课本,挖掘传统文化的内在精髓,那种不学习文言文就不能继承传统文化的忧虑,是没有必要的。
  这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任何语言本质上都是抗翻译的。通过翻译文本阅读外国名著,肯定不如直接通过外文阅读。有些白话翻译唐诗宋词的尝试,对理解文句有一定帮助外,但很少有不破坏原诗诗味的精品佳作,即便先秦诸子散文,翻译成现代汉语,也给人索然无味的感觉,直接阅读文言典籍,应该成为中国文化人的基本功。作为非拼音文字的汉字,早就为中国人直接阅读文言经典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条件,只要训练得法,学习文言经典并非难事。传统语文教学中的文化教育,并没有妨碍杨振宁、竺可桢、华罗庚、梁思成成为一代巨匠,倒是很少文言经典训练的一代,极少成为各个领域的巨人。还是毛泽东说得对,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要把中国的好东西都学到,要重视中国的东西,否则很多研究就没有对象了。学习文言经典,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既是我们的出发点,也是我们的归宿点。
  四.背诵文言经典能够开发儿童智力
  我在上文说过,传统的语文教学最重要的经验,应是背诵文言经典。自幼背诵文言经典,不仅可以打下精神的底子,而且能够开发智力。
  犹太民族被公认为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自从1892年设立诺贝尔奖以来,犹太人获得这个奖是最多的。他们的人口占0.3%,但获此奖项的人数占17%,这个比例是其他民族的100倍。他们的成就与其童年大量背诵经典高度相关。犹太人特别重视早期教育,童年教育中的背诵极大地开发了犹太儿童的智力与潜能。犹太教有三部经典,一是《圣经·旧约全书》,二是《塔木德》,三是《米德拉什》。《塔木德》是犹太人的智慧宝库,在犹太人心目中其权威性仅次于《圣经·旧约全书》。《塔木德》全书共20卷,250万字,内容几乎涉及人生的所有问题,而且对每一个问题都作了详细论述,是犹太民族三千多年智慧的结晶,是犹太人超凡智慧的源泉。犹太人5岁开始学习《圣经·旧约全书》,大约50万字,10岁诵读《密西拿》,几十万字,13岁接受诫命,15岁研读《塔木德》,250万字。通用的教学方法是背诵,先熟记后理解,有所谓“读10l遍比读100遍好”的说法。教师在学生熟记后逐段讲解,有时也采用讨论的方法,巩固所学的知识。犹太教育家认为,6岁以前的记忆能力可以说最为发达,学习的效果也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最为理想。背诵、记忆是古希伯来教育最通用的教学方法。在学者们当中,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圣经》是最值得夸耀的事情。孩子的记忆能力是犹太人早期教育的最好结果,是犹太人的父母和老师帮助孩子建立了最优秀的记忆系统。
  人脑研究表明,人脑的每一项功能的发达与否,完全取决于一种神秘特殊的物质——脑突触。如果把神经元比喻成一个个城市,那脑突触就是连接各城市之间的道路,脑突触越多,神经元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越发达,脑功能也就越发达。人脑的每一项功能,都是由一组神经元共同完成的,脑突触越多,参与工作的神经元越多,功能就越发达。比如说人脑在记忆时,有的人有100万个神经元参与工作,他瞬间可以记住4—5位的数字,而有的人脑突触发达,有200万个神经元参与工作,那么他瞬间可以记住的数字是8—10位。脑突触的数量决定了人的大脑的发达程度。三岁的孩子大脑的联络就要完成50%到60%,六岁就要完成60%到70%,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要不断给以优良的信息刺激,背诵文言经典无疑是最聪明的选择。德国医学博士林助雄先生从生理医学层面阐述了儿童读经的科学性。他指出,儿童读经不求理解,只是背,从表面上看来,这还是左脑的训练而已。然而,由于儿童在背经的过程中完全松驰,有趣味,致使脑波从β波转换至α波,整个读经过程同时动用了左右脑功能,使左右脑动作得以同步,学习效能可增加2-5倍。
  中国有一句有关教育的警示性格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是我们的祖先千百年观察人生教育得出的结论,可惜很少有人参悟出其中教育学意义上的深刻内涵。中国古代的孩子,从小便要开始背诵许多经典和诗文。丢弃经典诵读,不重视婴幼早期教育,不在“孺子”最需要精神食粮开启智慧的阶段,主动给予经典的营养补充,这实在是值得我们深刻反省的一个惨痛教训。国学大师南怀瑾老先生认为,教小孩子熟读背诵,这是中国人已丧失的基本教育方法,人类原始的教育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背诵。尤其是读中国书,更要高声朗诵。朗读多了,音韵和字义等因素都会逐渐影响读者,慢慢悟进去,长大后才有广博的学问。全国著名特级教师于永正于此有过肺腑之言,他说,我始终坚持一点,语文能力和素养不是老师“教”出来的,而是学生“读”出来的!只有大量诵读经典,为孩子们储备一座文化的富矿,孩子们的语文能力的发展才会有宽厚的根基。
  五.文言经典训练应从儿童开始
  对于文言经典训练,我不赞同韩军先生小学阶段了解一点,初中阶段多一点,高中阶段文白并重,各占50%的安排,更不赞同王尚文先生大学才爱好文言的主张。我的意见,小学安排《老子》《论语》《易经》(部分)《黄帝内经》(部分)唐诗宋词的背诵,部分学生可以增加其他典籍的背诵;初中阶段背诵50——100篇历代名篇;高中阶段开展专题研究训练。
  五四之后,废除文言文的呼声很高,但从继承文化遗产的角度看,儿童学习文言文又显得特别重要。为此, 教育心理学家艾伟先后做过三次实验以探明儿童学习文白的能力。1926年,他在沪杭宁三地测验学生的理解力,认为文言文确实很难,小学不应教文言文,初中开始教授,要从易到难,而且文白之间的比例应当恰当;1928年,他扩大测验范围至平津、苏北等地,经过几年的统计分析,他认为从初一开始就可以不授白话文,全部教文言文,因为统计结果表明无论在理解力还是速度方面,文言文的进步明显而白话文的进步则较缓慢。1940年后,他主持中大实验学校,在小学高年级进行文言文的教学实验成绩斐然,又提议文言文的教学应从高小开始。艾伟对初中国语教材的意见,曾写进当时的大纲:初中三年,“语体文与文言文并选,语体文递减,文言文递增。各学年分量约为七与三,六与四,五与五。”这一规定一直维持到1941年。
  新中国成立之后,北京景山学校也曾有过文言文教学的实验。据当年在景山学校参加这项教改实验的教师回忆,实验了几年,效果是好的,一是学生学习文言文的兴趣很浓,阅读文言文的能力提高很快,例如几个普通初中班集中学习了两年文言文之后,80%以上的学生能够借助工具书独立阅读《资治通鉴》中的一些篇章。二是文言水平的提高,加深了对白话文的理解,也促进了学生作文能力的发展。在进行文言教学实验的班级里,涌现出一大批作文高手,他们的文章思路开阔,内容丰富,章法谨严,文笔简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良好文风。三是文言文学习的突飞猛进,扩大了学生的知识眼界,也活跃了学生的思想,他们在口语和笔谈中,经常抚今追昔,谈古论今,旁征博引,浮想联翩,头脑似乎变得“复杂”了一些。另外,他们通过学习文言,对祖国语言文字的优美,对民族文化宝库的璀璨,有了进一步的亲身感受,一种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也就油然而生。景山学校自1960年至1966年的文言教改实验初步证明:从小学到中学,只需花费约400课时,就能初步学好文言文;实验得到的基本经验是:学比不学好,早点学比晚点学好,集中学比分散学好,文白分开比混合学好,以诵读为主比以讲知识为主好。
  可惜我们的文言文教学,全然背离了传统的经验与做法,小学基本上不学文言文,延误了学习文言的最佳年龄段,致使学生视文言为畏途,初中依旧没有把文言当成教学的重点,却在高中提出培养学生阅读“浅易”文言文能力的要求,殊不知高中学科门数多,语文课时少,学习压力大,尤其要命的是——此时学生已经丧失了语言学习的最佳季节,记忆力和专注力远不如儿童、少年时期,教师企图靠大讲古代汉语知识,凭借文言“规律”让学生举一反三、一以当十、一通百通,事倍而功无,何足怪哉!
  
  钱吕明,教授级中学高级教师,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在省级以上专业报刊发表教科研论文100多篇,其中有13篇被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复印转载,200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教研专著《关键是培养语文意识》,获镇江市第三届优秀教育科研成果一等奖,江苏省第二届优秀教育科研成果二等奖。

文言经典与语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