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二十世纪初,由于受到中国古典诗歌的深刻影响,美国一些诗人提出意象主义这一概念,并将其作为诗歌创作的主要理论。他们认为诗人应该创造出集中的意象,使用通俗明了的语言,运用富于音乐性的节奏来描绘“事物”。本文在简述美国意象主义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之后,将主要阐述两者之间在意象的创作,语言的凝练与简洁,并列、重叠的意象等四个方面的相似性。
关键词:美国意象诗歌 中国古典诗歌 相似性
一、引言
我们通常所说的中国古典诗歌,是指《诗经》问世以来直至以一九一九年《新青年》杂志创刊为标志的新文学运动的开始这两千多年时间里汉民族和其他民族人士用汉语创作的诗歌。一般而言,中国古典诗歌也称作旧诗,是指用文言文和传统格律创作的诗。广义的中国古典诗歌,可以包括各种中国古代的韵文如赋、词、曲等,狭义则包括古体诗和近体诗。虽然中国古代没有完整系统的意象理论,但在中国先秦哲学领域中就有所谓的“立象以尽意”之说,这里的“象”本指《易经》中的卦象,也就是外在表象的呈现,即客观物质世界;这是一种关于世界观的认识,并没有涉及到文学问题。而刘勰的《文心雕龙》,王昌龄的《诗格》,《格致丛书》等文献已有许多从文学角度出发关于意象的记载。意象这一概念内涵的发展过程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萌生于汉代;第二阶段,发展于晋代;第三阶段, 完备于六朝;第四阶段,认同于唐代。而概念的术语产生于唐代,由此可见,中国古典诗歌与意象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十九世纪末期,整个英美诗歌界被伤感、无聊、乏味的维多利亚诗风所笼罩,以埃兹拉·庞德为核心的一批青年英美诗人对此现象感到深恶痛绝。为了反对这种消极的诗风,他们倡导语言凝练,形象鲜明,不拘传统韵律的自由体新诗,自命为“意象主义”。并且提出了意象派诗歌著名的三原则,即:直接描绘主观的或客观的“事物”;决不使用无助于表达的任何词语;节奏的形成是依附于音乐性词语的顺序,而不是依照节拍的顺序。然而,探究美国意象诗歌的发展过程以及庞德诗歌艺术的成熟,就不得不关注中国古典诗歌对意象派的影响。因为无论是意象派的旗手——庞德,还是其他绝大多数意象派诗人,都非常钟情于中国古典诗歌并且深受其影响。正因如此,美国意象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性,所以,美国诗人埃温说:“到如今,不考虑中国诗的影响,美国诗就无法想象。这种影响已成为美国诗传统的一部分。”正是基于这样的影响,美国意象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在许多方面都具有相似性。
二、意象的创造
美国意象诗歌与中国古典都十分重视意象的创造。在中国文学史上,“意象是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范畴。”注重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固有的传统。在诗歌中使用意象的例子更是俯拾皆是。例如:《诗经·小雅》中的“硕鼠”,屈原《楚辞·九歌》中的“湘夫人”,陶渊明《饮酒》中的“东篱”等等。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周易·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但是“意象”这一概念首次运用于文学批评理论中却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把诗人创作诗歌的状态描述为“窥意象而运斤”。从此以后,“意象”一词便逐渐运用在诗歌创作和评论中,而且随着诗歌的不断发展,“意象”所蕴含的意义也不断丰富、深化。“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含蓄而形象地表达了“人生微妙的刹那”,“运用许多意象,给你一个复杂的感觉”。这与庞德所说的“意象是一种在刹那间呈现出来的理性和感性的集合体”(an image is that which presents as intellectual and emotional complex in an instant of time),“它给人们一种突然获释之感,一种脱离时空界限之感,一种我们在最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所经历到的突然成长之感”是一致的。美国意象诗歌之所以日趋成熟,原因就在于美国的意象派诗人积极借鉴和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创造。而且,两者都强调“意”与“境”(象)的契合,情和景的交融。
如美国意象派女诗人艾米·洛厄尔的《下雪》:“雪花在我周围耳语,∕我的木屐在背后雪地上留下印迹。∕但不会有人沿着这条路∕寻找我的足迹,∕等到寺钟在鸣时,∕足迹将被没无遗。”这首诗有着中国古典诗歌的神韵。读起来非常有中国古代女诗人作品那种清丽动人的意境美。诗中包含了雪花、脚印、钟鸣等一系列诉诸视觉或听觉的意象。它们并非孤立地存在,而是互相联系的,构成全诗的总体气氛:清冷、凄凉、幽深、凝重。诗人在这样一种气氛中漫步,自然会产生前无过客后无来者的孤独感。凄冷的冬日雪景与孤独的诗人情怀浑然交融在一起,十分耐人寻味。
比较我国唐朝诗人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中展示了一种旷远的意境。冰封雪冻,天地空寂,孤舟独钓寒江,烘托出一种空寂悠远的氛围,诗的前两句寒气逼人,渲染出一种凄冷、荒凉的气氛,后两句描绘出天地融为一体的景象。在这天地之间,孤独的渔翁这一形象也体现了其高洁品质和刚毅坚定的斗争意志。用“千”“万”的极大,来衬托“孤”、“独”的极小,大小合一,天人合一,通过小融入大中,达到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人在自然中获得永恒。这首诗与艾米·洛厄尔的《下雪》都是通过描写雪景来抒发情感,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两者都在意象的创作上做了很大的努力,有颇多相通的地方。
三、语言的凝练与简洁
同中国古典诗歌一样,美国意象诗歌非常重视语言的凝练与简洁。中国的古典诗歌在语言方面历来就有凝练、简洁的特点。譬如王安石《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贾岛《题李凝幽居》中“僧敲月下门”的“敲”字都是反复提炼,经过无数次修改的结果,恰似贾岛在《题诗后》中所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艰辛与执着。中国古典诗歌擅长用精辟、简洁的语言去表达丰富的内涵。以李白的《玉阶怨》为例,“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这首诗主要描写的是一位妇人的幽怨。庞德曾经评论这首诗说,“玉阶”可知是豪华的邸宅;“怨”则表示有怨恨要诉说;从“罗袜”可知怨恨者是一位贵妇人,不是婢女;玲珑的秋月表明天气很好,他不能借口天气不好不回家;从露水使玉阶变白且侵入罗袜,说明她已经等待多时。这首诗之所以特别受庞德的重视,是因为它没有直接说责备的话,没有一个“怨”字。庞德还说:“我们仔细检查此诗,可以发现一切要说的全都有了,不仅是用暗字,而且是用类似数学的化简过程。”从这里可看出庞德深谙中国古典诗歌炼字之妙。
在美国意象派诗人中,庞德类似于中国唐代的苦吟诗人。他的《在地铁站里》(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庞德为了表达他在地铁站出口处看到的“一张接一张美丽的面孔”所引起的审美感触,几经努力,曾经写了一首长达30行的诗(一说130行)。经过一年半的思考和几度删改,只剩下两行充满内在活力的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地呈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杜运燮 译)(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庞德的这首诗可谓是意象派的扛鼎之作。诗人以其非凡的想象力和简洁、含蓄的语言,将潮湿、黑暗的地铁车厢里隐现的人的“脸庞”写成“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脸庞”被比作“花瓣”,“花瓣”是“脸庞”的代号,也使“脸庞”与“花瓣”在湿漉漉的黑色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的鲜明突出。更进一步来看,《在地铁车站》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泼墨的中国山水画:美丽娇好的面孔从地铁车站深色的背景前面闪现出来,花瓣在潮湿的黑色枝条的背景中凸现,形成了明暗反差的意象,产生强烈的对照效果。诗歌中人群的面孔,树枝上的花瓣蕴含着诗人无暇的幻想空间和无法言语的丰富感情。对此诗人没有作任何的说明,而是把所有思考的空间留给了读者,叫读者自己去体会,去感受。我们可以把地铁的黑暗,人群的拥挤,城市的繁忙以及由此带给人们的精神压抑作为背景,想象诗人在繁忙的大都市生活中忽然看见的自然美的喜悦之情。由此可见,意象派诗人注重炼字、炼句的功夫,与中国古代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十分相似。
四、并置、叠加的意象
所谓意象叠加是指将有相同本质涵义的意象,巧妙地叠合在一起,意象与意象之间构成修饰、限定、比喻等关系。意象并置则是把不同时间,空间的两个可见意象并列在一起,借以启发和引起别的感受。为了能够追求强烈的艺术效果,中国古典诗歌与美国意象诗歌都在诗歌的创作中大量运用并置、重叠的意象。中国古典诗歌从来就有将两个或者多个意象同时并列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习惯,类似于利用拍摄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产生的效果,如温庭筠在《商山早行》里所作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又如王维在《使至塞上》所描绘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则当属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这首元曲当中,作者将十二个意象并置、叠加,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充满着悲凉色彩的画面,着力刻画了一个在日落黄昏仍然踟躇于西风古道上的落魄天涯的游子形象。
意象的叠加与并置也是美国意象派诗人颇为推崇的诗歌技巧之一。在他们的诗歌当中,我们经常可以读到这样的诗句:“雨,荒江,旅行人,∕寒云,闪电,暴雨,昏暗天,∕孤灯茅屋下。∕芦苇沉甸,垂弯弯,∕竹林萧萧,似在悲泣。”这是庞德《诗章》第49章中的几行诗,读过之后,便能感觉到浓郁的中国古诗的味道。这几行诗中的多个意象并置、叠加,突出了在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寒云暗淡的天气里,一个异乡的旅行人在荒江边的孤灯茅屋下落寞、孤寂与凄凉的情绪。再比如美国著名意象派诗人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很多事情/全靠/一辆红色/小车/被雨淋得晶亮/傍着几只/白鸡。”简洁清新的诗行,可见诗人驾驭语言以及对眼前景物直接描绘能力的纯熟。将美国普通人对中产阶级生活的向往一目了然地传达了出来,以至该首诗已成为美国诗歌当中的名篇,被许多家庭主妇背诵吟唱。
五、句法结构的相似性
汉语,尤其是古代汉语,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在于意合要远大于形合。当有两个意象或多个意象并置时,中国古典诗歌在句法结构上并不需要用连接词来连接。这样不仅能使意象具体可感知,而且由于它们处于并置状态,消解了句法的作用,使意象间的关系高度灵活,这使得诗的内涵也达到了极大的丰富。比如说,杜甫《春望》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晏小山《江临仙》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等。正如叶威廉说“这种灵活性让字与读者之间建立了一种自由的关系,读者在字与字之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解读活动,在‘指义’与‘不指义’的中间地带,而造成一种类似‘指义前’物象自现的状态。由于事先没有预设的意义的‘圈定’,我们可以自由进出其间,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出,而每进可以获致不同层次的美感”。
与汉语恰恰相反,英语的特点则在于形合要远大于意合。它是以“关系框架”为组合法则,讲求逻辑、序列与线性关系。美国意象派诗人在诗歌创作中,抛弃了这种传统的句法结构,转而向中国古典诗歌学习。在庞德的诗歌当中,经常可以看到类似于古汉语的句法结构。如《诗章》第一章中的诗行“Sun to his slumber, shadows o’er au the Ocean”,这与李白的“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相似。其中既省略了名词前的冠词,又省略了句子之间的连词,没有语法限制,“太阳”(sun)和“影子”(shadows)这两个意象鲜明突出,由于它们之间省略了连词,其关系不受限制,两个意象同时展现在读者面前,既扩大了视觉范围,又给读者联想空间。
六、结语
综上所述,美国意象派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犹如一对孪生兄弟,不论是在意象的创作,语言的凝练与简洁,还是在意象的并置、叠加以及句法结构等方面都具有很多相似性。但是必须要指出的是,中国古典诗歌在意象松散的表面下蕴含着深刻的内涵,而且在诗中达到物我统一,这与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观是密切相关的。而美国意象派诗歌有的意象则表现为非理性的,表现为物我的割裂。除此以外,美国意象派诗歌尽管在语言的精确、简洁、鲜明及意象的呈现等方面独具特色,但有的诗歌更偏重于形式而不求传情,仅仅是反映了一种纯粹的感觉或是体验,追求的是意象结构本身,没有一种奇妙的境界,从而缺乏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那种高妙辽远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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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振华 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