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白鹿原》血肉丰满的各色人物中,黑娃并不是主角,但他是一种象征,是推动小说情节的“关捩”。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他短短的人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禁止入祠堂,“风搅雪”失败出逃,回乡参拜祠堂、求教于朱先生,毙命白鹿原。在黑娃灵魂变异的过程中,读者体会到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动和震撼。
关键词:《白鹿原》 黑娃 灵魂变异
《白鹿原》展现了半个世纪以来渭河平原农村生活的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作品以白鹿村为描写对象,以时间为经,以白鹿两姓三代的斗争为纬,中间穿插了时代变迁的一系列事件,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巨著。
黑娃,学名鹿兆谦,是白鹿村族长白嘉轩家中长工鹿三的大儿子。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社会中,鹿三是原上最底层人民的代表,黑娃的命运和鹿三相同,最终会成为白家的下一任长工,成为文学史上的又一位“闰土”。在《白鹿原》血肉丰满的各色人物中,黑娃并不是主角,但他是一种象征,是推动小说情节的“关捩”。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他短短的人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禁止入祠堂,“风搅雪”失败出逃,回乡参拜祠堂、求教于朱先生,毙命白鹿原。由最底层的农家孩子变成土匪,摇身一变又成了炮营的营长,最后拜倒在朱先生的门下,黑娃成了真正求学问、求做人的儒者,实践着“学好为人”的教训。在黑娃灵魂变异的过程中,读者体会到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动和震撼。
黑娃是一个压抑的个体,这种压抑主要是对农村宗法制的一种本能的抗拒,他既想融入又想脱离,这是农村宗法制末期个体生存必然要面对的现实,黑娃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黑娃的压抑主要有三个阶段:童年时期丢掉“孩子王”头衔的失落,青年时期的性压抑和成年时期的不被认同感。黑娃上学后“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孩子们自然地围绕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已经对这种崇拜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经是《中庸》了。”上学后,黑娃对自己在孩子群中的权威产生了怀疑,他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忽然丧失,他隐约感觉到书读得好才能被长辈和徐先生认同,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所以他开始崇拜起兆鹏来。鹿兆鹏是黑娃精彩人生中最关键的人物,黑娃对兆鹏的信任有一大部分源于童年时期的这种崇拜。黑娃对兆鹏的友谊和崇拜换来了兆鹏的冰糖,但是“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回忆,他越来越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黑娃的痛苦已经隐约有了朴素的阶级意识, “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在书读得好又能吃到冰糖和水晶饼的兆鹏面前,黑娃感觉到了深刻的痛苦,这种痛苦源于自卑,更为痛苦的是他无力改变这种现状。“贵”为“猴王”的黑娃在兆鹏和孝文面前失去了他幼小的自尊,他在崇拜兆鹏的同时又在压抑着自己。这种压抑给黑娃后来的迷失埋下了祸种。
性压抑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正常生理现象,疏导有力就不会带来生活和思想上的负面影响。这一时期的青少年正处于学习和成长的关键时期,错误的引导或者外界环境的不利都能引诱自制力不强的青年误入歧途。黑娃童年时期的性阴影和青年时期的性压抑是导致他被族人唾弃的直接原因。在中国的传统教育中,性被视为洪水猛兽,人人谈性色变。黑娃、孝文和兆鹏给徐先生砍“柳树股儿”的路上无意中看见了黑驴和红马配驹儿的事,父亲鹿三得知后,把他打得昏死了过去。白灵在马号里问鹿三“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的一番话使鹿三神经紧绷冒出虚汗来,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在这种封闭一切性教育的环境中,黑娃长大到了十七岁,出门到郭举人家熬活。郭举人家俩个长工的“性启蒙”,小女人小娥的引诱,再加上黑娃童年时期对神秘性事的好奇使他挣脱了道德的约束,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足一年,黑娃便引着这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了白鹿村。在族法严明的白鹿原上,他得不到父亲鹿三的体谅,被迫流落到村外田野上的一孔破窑里,继而又被族长白嘉轩拒之于宗族祠堂门外,亦即拒之于白鹿原正统的礼义符号秩序之外,成了典型的游民。
乡村的冷漠斜眼是一张无形的宗族大网,笼罩着黑娃,压抑着黑娃,有脸无脸以及对祖先的内疚折磨着黑娃,尽管兆鹏慷慨激昂地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伟大了!”但是兆鹏也说出了白鹿原上村民对黑娃的普遍看法“你偷回来个媳妇族长不准你进祠堂拜祖,你心里受活不受活?脸上光彩不光彩?”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和小娥住进破窑后,黑娃和白鹿村几乎断绝了交往,族人的厌恶和白眼让黑娃抬不起头来,他卖力熬活,辛苦攒钱,他想用日渐殷实的日子来证明自己,以期能早日跪倒在祠堂里,融入白鹿原正统的礼仪秩序之内。传统的道德观念和白鹿村的族法是原上百姓的精神律条,黑娃在厌恶反抗的同时不得不回归到原有的思维习惯中。他渴望得到族人的认同,他渴望正常地同乡党们交流,这种渴望越急切他的压抑就越深,所以兆鹏的一番话使他感到真诚、亲切和佩服。被别人理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何况压抑了这么久的黑娃,兆鹏的这种理解是黑娃参加烧粮仓事件的直接动力。人生就像一场舞台剧,一幕幕的偶然性串成了一段精彩的人生。
在沉默中积聚了力量的黑娃开始了反抗。烧粮仓后,黑娃随兆鹏在白鹿原上掀起了一场“风搅雪”运动。他们风风火火地铡了三官庙的和尚,砸死了碗客,砸断了“仁义”白鹿村的石碑,农协运动席卷了白鹿原,黑娃兼任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看似风光彻底,但农讲所为期十天的培训并不能使黑娃这种只认识几个字的老实憨厚的农民认识到农协运动的本质和意义,他不知道那时候毛泽东在湖南也闹农协,背景和阅历的差异决定了他根本理解不了兆鹏的任务和信仰。压抑太久的黑娃需要一个释放的契机,他需要得到群众的信服和认可,农协运动使他出尽了风头,他的精神得到了极大的补偿,他甚至敢挺直了腰板面对族长白嘉轩。农协运动很快败落下去,兆鹏和黑娃出逃。农协运动是黑娃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之前他只是白鹿原上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民,之后他的人生历尽坎坷苦难,成为新中国前期部分国民黑暗生活的典型代表。这次精神补偿使黑娃日后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法国作家辛涅科尔说到:“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黑娃和兆鹏的失败是大革命失败在白鹿原上的一个缩影,是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的后果,是共产党建党初期的一次严峻考验,黑娃不懂这些,但是这次失败让他差点丢掉性命,让他有家不能回。这次反抗的失败使黑娃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由一个淳朴、善良、正直的农民变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他善良正直的本性开始泯灭,人性的丑恶开始一一暴露出来。小时候,黑娃“在山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的后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蓬松的粗尾巴。他拼命追赶,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总是惦念着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人之初,性本善”,童年时期的黑娃连动物都不忍心伤害,但是在战败逃跑的路上,为了伪装活命杀死了一位手无寸铁的农民。在黑娃逃到部队之前,他的身份和命运同这位农民是一样的,这位老农民是他的长辈,他就像他的父亲鹿三一样,一辈子与人为善,勤勤恳恳地在乱世中抚养几个儿女长大成人。杀死老农民的黑娃对于读者来说是陌生的,青年时候敢爱敢恨、聪明勇敢、正直善良的黑娃在偏道上越走越远,取而代之的是杀戮同胞的刽子手。黑娃的这种转变让喜爱他的读者难以接受,感到心寒。从与小娥私奔,放火烧粮仓,“风搅雪”运动失败逃跑到杀人,人性发展和历史前进的冲突在黑娃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凭借自身的能力当上土匪的二拇指之后,黑娃开始了疯狂的报复,他开始彻底发泄白鹿村二十几年来带给他的痛苦,从兆鹏的冰糖到白鹿村对他和小娥的驱逐。这时候的黑娃是对白鹿村“仁义”和关中儒家文化的一种讽刺和拷问:“仁义”的白鹿村可以容下男女关系混乱的鹿子霖,却容不下真心相爱的一对青年男女。儒家提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黑娃在白鹿村受的不公平待遇在满口“仁义”的族人那里却得不到同情和伸张。黑娃开始变得六亲不认,在一次抢劫中,黑娃从装着中药的麻包垛子里揪出的年轻的掌柜竟是白嘉轩的老二白孝武,读者们期待的兄弟相见相惜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黑娃并没有饶过这位一起长大的兄弟,只说了一句“登到一条裤子里了”便把孝武交给了别的土匪,毫不含糊地抢劫了孝武的药铺。洗劫白鹿村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的具体行动方案是黑娃一手设计的,纯粹是为了报复白嘉轩在祠堂用刺刷惩治小娥的事。他掠走了白鹿两家钱财的同时蹲死了鹿泰恒,打断了白嘉轩的腰。白家是鹿三的东家和恩人,给鹿三娶了媳妇,送黑娃上学,黑娃自小在白家“仁义居家”的教育中长大,但是白嘉轩的威严带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这威严具体就体现在白嘉轩的腰挺得太直。黑娃的行为是对白鹿村族法的公然挑衅,这是黑娃的极端报复。
从土匪到炮营营长是黑娃从“白狼”到“白鹿”转变的关键环节。从保安团成功逃脱之后,他和白孝文的夺妻之恨已经一笔勾销,对于杀死小娥的凶手鹿三他无可奈何。之前因为小娥引起的各种仇恨已经随着小娥的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永远留在了黑娃和原上百姓的记忆里。经历了各种变故,黑娃开始波澜不惊、从容镇定,心态渐趋平和。当上炮营营长之后,黑娃严格治军使三营营长鹿兆谦的威名远播。他又以一种“冷”的方式戒掉了吸“土”的毛病,震撼了滋水县的各个阶层。黑娃的第二次婚姻是他蜕变的温床。揭开新娘子的盖头,面对端庄秀丽、自信沉稳的高玉凤,黑娃不仅没有想起他与小娥交媾时的激情,反而懊悔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这使他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个……’”在新婚妻子的影响下,黑娃开始读书,并且拜了原上最好的先生朱先生为师。黑娃每日舞剑诵读,他体悟出的道理连朱先生都深为惊讶,感慨道:“想不到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然是个土匪胚子!”黑娃的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并且举手投足也显现出一种儒雅气度。回原祭祖是黑娃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喜爱黑娃的读者无不为他的虔诚和转变满心欢喜、感动落泪,“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是看到鹿三,我们心中仍然会有为时稍晚的遗憾。
《白鹿原》中白孝文的命运和黑娃十分相似,他们从白鹿原出走,经历大起大落,都当上了营长,最后都衣锦还乡回原祭祖。但是他们的回归却有着十分不同的含义。孝文的回归只是为了同过去告别,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叛逆者,无耻苟且地活着,“浪子回头光宗耀祖”对孝文来说是一种讽刺。黑娃的回归是精神的回归,是重新寻找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回归,这“并不止是一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世俗描写,而是有着一种深刻的文化寓意。黑娃的回归也不单是祭祖,更是一种对于传统儒家文化的回归,传统文化的魅力在黑娃身上显现出别一种异样的灵光。”人活在世上总要有所依托,否则会空虚无聊。以前黑娃的精神依托是耻辱和仇恨,被族人不耻,妻子被占被杀,复仇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他杀人抢劫,疯狂报复迫害过他的人,他不能停下来面对自己、面对深不见底的痛苦。多年积聚的宿怨化解之后,他的精神悬空,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儒家的价值观使他重新找到了立世之本,使他重新融入到已经抛弃他很久的社会当中,并且受到称赞。经历了大苦难之后,他最终找到了被大众认可并称道的生存理念,但正是儒家话语的诚实使他减少了对白孝文的防备,最终倒在了白孝文的计谋之中。
作者从黑娃身上描画了一个文化历史的圆圈,黑娃从叛逆的原点走到了归顺的终点,孝文则正好相反,这是关中文化的尴尬。“有人抛离,有人回归,时有离去,终究返回,这正是一种民族历史处于恒态不衰而又不无变动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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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娟 曲阜师范大学《现代语文》编辑部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