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12期 ID: 148919

[ 王随仁 文选 ]   

人生长恨水长东

◇ 王随仁

  摘 要:《长恨歌》描述了王琦瑶极具悲剧色彩的一生。王琦瑶形象的悲剧元素主要在于其生命的衰老与意外凋零、爱情的不幸和人生意义的消解。个人性格的缺陷、都市文明的诱惑、女性角色的无奈以及光阴无情的折磨共同构成了王琦瑶人生悲剧的根源。
  关键词:《长恨歌》 王琦瑶 悲剧 元素 根源
  
  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长恨歌》是王安忆的代表作之一,它以强烈的悲剧性深深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小说主人公——上海女人王琦瑶颇具传奇色彩的波折一生给人以强烈的“流水落花春去也”、“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可悲、可叹之感。
  《长恨歌》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王琦瑶形象的悲剧性。以下,我们主要从王琦瑶形象的悲剧元素以及王琦瑶人生悲剧的根源这两个方面来进行一些粗浅的评析。
  一、王琦瑶形象的悲剧元素
  尽管王琦瑶也曾有过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的美好时光,但是,显而易见,王琦瑶的一生是一场繁华、无边凄凉的悲剧。其人生命运的悲剧元素,并不仅仅在于她将至老年时的意外惨死,而是多方面的。
  (一)生命的衰老与意外凋零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在无穷无尽的茫茫宇宙中,任何人的个体生命都是十分短暂的。仿佛在须臾之间,一个人就由出生到了少壮,又由少壮到了衰老,直至死亡,演绎完注定的人生剧情,这是何其无奈何其沉重的悲凉啊!这对于女性,尤其如王琦瑶般貌美如花的女性来说,更是教人情何以堪!当王琦瑶“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转瞬间红颜不再,年老色衰时,对她而言是多么令人叹息的悲剧。更何况“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她的生命不是自然的老病而终,而是因意外的变故戛然而止。本来,生命只有一次,生命的价值是最不可估量的,当生命在不该结束的时候意外凋零当然更是人间最大的惨剧。《长恨歌》中,王琦瑶在历经人生的一场场风雨中,都坚强地走过来了。但是,在将至老年时她意外地被长脚这样一个所谓的“朋友”图财害命,曾经如花的生命凄惨地骤然凋谢。这是小说的大结局,也是最震撼人心的大悲剧。这一情节完成了对王琦瑶悲剧形象的最终刻画,也使整部小说的悲剧性达到了高潮。
  (二)爱情的不幸
  爱情的不幸也是王琦瑶人生悲剧的重要成分。王琦瑶的一生也许称得上是情爱荡漾的一生,但是,她获得了真正幸福的爱情吗?绝对没有。作为李主任的情妇,她和李主任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有的只是权色交易而已。王琦瑶只不过是让李主任放松心情的“人生的风景”。李主任爱的只是王琦瑶的青春美色,王琦瑶爱的只是李主任的权势及其带来的风光富足的生活。更何况这样的畸形情爱也因为李主任的遇难而突然终结,使王琦瑶从此开启了她的悲剧人生。深爱王琦瑶的程先生,让人感觉与王琦瑶是天生的一对,由于种种原因,王琦瑶的爱情却一再和他错过。真正爱她的人,真正值得她爱的人,她却没有选择去爱。王琦瑶与程先生无缘相爱,也许是最令人叹息的,这也注定了王琦瑶一生在爱情方面难得正果,令人可悲可叹。王琦瑶和康明逊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算得上是两情相悦,却因为王琦瑶身份的特殊,这爱情也只能无奈地草草收场。王琦瑶与老克腊之间只有颇为变态的性爱而已,更没有什么爱情可言。因此,王琦瑶的爱情生活实际上是非常可悲可怜的。
  (三)人生意义的消解
  人生意义的消解同样是王琦瑶形象极为可悲的元素。我们很难觅到王琦瑶人生意义的所在(尤其是在她结识李主任之后)。对“上海小姐”的追求与成功,确实让人们看到了她的青春生命流光溢彩的美丽和进取的活力,但恰恰是参赛“上海小姐”使她结识了李主任,由此踏上了人生的悲剧之路。重新回到上海之后,除了挂起牌子为人打针是王琦瑶积极适应社会的有意义生存之外,王琦瑶更多地沉湎于怀旧的梦境之中,没有信念,没有追求,不能主动地融入新社会。改革开放后,“上海小姐”的旧名声,加上她自己对繁华旧梦的留恋,使她表面上成了时尚的领袖,家里“真成了个青春乐园”[1],形形色色的青年人络绎不绝,最终她引来的却是杀身之祸。王琦瑶的人生意义在哪里?她的精神世界十分空虚,除了怀旧,除了时尚与浮华,除了虚荣感,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连普通人拥有的平和心境、至爱亲情,她仿佛也消磨殆尽了。她对女儿薇薇的牵挂并不很深,女儿对她也显得淡漠、疏远。她浑浑噩噩,再也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她生活的一切意义都被曾经的“上海小姐”、曾经的爱丽丝公寓、曾经的繁华旧梦,遮蔽了、消解了……
  二、王琦瑶人生悲剧的根源
  是什么决定了王琦瑶的悲剧人生?根据对王琦瑶生命历程的详细考察,笔者认为是个人性格的缺陷、都市文明的诱惑、女性角色的无奈以及光阴无情的折磨共同构成了王琦瑶人生悲剧的根源。
  (一)个人性格的缺陷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王琦瑶个人性格的缺陷是造成其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
  首先,王琦瑶的虚荣心极强。一方面,在大上海上流社会的荣华富贵与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而放弃后者,哪怕得到它的手段并不光彩。真正深爱她的程先生既有才华又不乏风度,与她本是天生的一对,她却将程先生看作退一万步的底线,因为程先生地位平平,只能带给她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在获得“上海小姐”第三名后,她就毅然抛开程先生,心甘情愿地做了李主任的情妇,因为她更渴望李主任这位军政界要员赐予她荣华富贵的生活。另一方面,当繁华烟消云散之后,她竭力逃避平凡的现实生活,沉浸在对繁华旧梦的追忆与留恋之中。李主任遇难,上海解放,她采取了退守的态度:看旧电影,围炉夜话……她自欺欺人地为自己营造着一个又一个梦境。文革后,她不顾自己的年龄,极其热心地参加各种舞会并组织各种沙龙,充当青年人的生活导师。作者曾颇为讥讽地把她比喻成一幅古画,把她的家称为青春乐园。王琦瑶也曾多次意识到她追求的一切,如“上海小姐”的桂冠,爱丽丝公寓的生活都是虚幻的,但内心深处的虚荣感又使她抵挡不住各种诱惑。正如她陪薇薇照相时所想的:“今天真不该跟着来,来也是做看客的,看的又是不想看的,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2]
  其次,王琦瑶对人生抱有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不能认真对待生活,不能清醒地反思自我。她的“少想多做”反映的正是她缺乏清醒的自主意识而更愿意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心态。她先后与几个男人有过肉体关系,几乎每一次都结局尴尬,但是,她从未认真反思,从不吸取教训,下一次依然如故。为了填补空虚的生活,她在沙龙里集合了形形色色的人,连长脚这样的小流氓也成了她的座上宾。她生病时,长脚去看她,她明知对方有所图求,却不愿认真过问或有所防备,致使长脚有机会轻易将她杀害,并攫走了她视为生命的金条。王琦瑶就是在这种得过且过、似梦似醒的状态中糊里糊涂地走完一生,并等来了最不幸的结局。
  (二)都市文明的诱惑
  《长恨歌》中,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不仅仅是上演各种人间戏剧的舞台,其现代文明更是一种影响都市中人和事的巨大力量。从逻辑上分析,王琦瑶悲剧命运的最初根源就是来自上海这个繁华大都市那五光十色现代文明的诱惑。海上都市更多地代表着“现代”、“时尚”、“繁华”[3]等等让人激动不已、无比痴迷的东西。都市文明吸引着无数对它充满了向往和渴求的人们,特别是女青年,繁华大都市的七彩诱惑使她们对城市的物质生活有着天然的迷恋,这种迷恋甚至可能如痴如狂。为了在都市中求得荣华富贵,再加上自身知识和技艺的贫乏,她们往往不择手段,不惜出卖身体,出卖爱情、友情、亲情甚至出卖自己的人格。王琦瑶就是这样的典型[4]。大上海的繁华与时尚对王琦瑶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旗袍”、“高跟鞋”、“夜上海的霓虹灯”渐渐迷幻了女孩的心。“沪上淑媛”和“三小姐”的光环更为年少虚荣的王琦瑶披上了迷人的纱裙。千万种选择诱惑她、考验她,等她飞蛾扑火。大上海的繁华与时尚、美丽与风情完全遮蔽了王琦瑶的双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明白:片厂、选美的舞台、爱丽丝公寓与李主任、康明逊、老克腊等上海繁华时尚的象征和上海男人的代表就像是一粒粒包裹着糖衣的慢性毒药,一次次诱惑她、欺骗她,直到最后害死她。
  (三)女性角色的无奈
  王琦瑶的悲剧命运与她的女性角色也是密不可分的。
  在《长恨歌》中,作者把王琦瑶看作上海市民文化的中坚而给予充分肯定,因为她虽历经风雨却仍坚韧不屈,生命充满了活力。她尤其欣赏王琦瑶所代表的弄堂里的小女儿情态:“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爱。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日子的情态。”[5]但作者也很清楚:上海仍是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男权作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主宰着这座城市,主宰着女人的命运,女人弱者的角色注定了她们总是处于从属和受伤害的地位。小说中,成为“上海小姐”是许多上海女性的梦想,但正如导演所言“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6]。王琦瑶竞得“上海小姐”第三名,不过是为自己成为李主任的情妇创造了条件。在李主任眼里,“女人是那么不重要,给人以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人生的风景”[7]。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征得王琦瑶的同意,就决定了她的命运。说白了,王琦瑶只是李主任金钱与权势引诱下的猎物而已。而一旦被捕获,对方带来的种种伤害,王琦瑶就只能无奈地承受。
  不得不对男权中心价值观自觉认同,正是王琦瑶的可悲之处。在王琦瑶看来,李主任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是立足之本”[8]。虽然王琦瑶受过新式教育,懂得一些妇女解放的道理,但为了向上爬,为了尽快地得到上流社会的荣华富贵,她心甘情愿地做了李主任的外室,成为玩弄的对象,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不道德感。更可悲的是,她一生的悲剧都是由李主任开始的,她却始终对他充满感激之情,认为李主任对自己有恩有义,事实上这恩义不过是一笔财色交易,是李主任用一盒金条买下了她的青春,交换了她一生的幸福。但是,王琦瑶又能怎样呢?因为以李主任为代表的“大世界”是像她这样的女性必须直面的不可改变的社会现实。这是她作为女性角色深重的无奈与悲哀。
  (四)光阴无情的折磨
  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再到苏轼的“哀吾生之须臾”,多少文人骚客悲叹过光阴易逝人生苦短!面对岁月的无情流逝,又有几人能心如止水?对于视青春美丽为生命的王琦瑶来说,光阴流逝更是一种无声无形的残酷折磨。
  纵观王琦瑶的一生,除竞选“上海小姐”和入住爱丽丝公寓颇有传奇色彩外,她大多数时间过的是普通弄堂里的平淡生活。在物质生活方面,她一直是衣食无忧的,哪怕是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按照王琦瑶的讲求实际、少想多做的性格,也很难产生身世飘零的感伤。但是,为什么她常有惊惶和哀愁之感?显然,主要是由于自然规律的不可抗拒:人生苦短,光阴无情。作为极为看重青春和美貌的女性,王琦瑶更敏锐地感受到光阴易逝的无情。时光的匆匆流逝逼得王琦瑶常常产生幻灭感:青春易逝,美貌难久,面对永恒的时间,个体生命是多么短暂,多么渺小,所以王琦瑶总是生活在伤怀中。《长恨歌》数次写王琦瑶站在高处凝视黄浦江并发出低沉忧伤的感叹:“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又茫茫地去,两头都断在天涯,仅是一个路过而已……”[9],“……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10]但时间之河从不会因个体生命的美丽存在而停止奔流。本来王琦瑶做人的最大优点是耐心、坚韧,但逐渐显露的晚景,却逼得她越来越急躁与草率。不能自拔地沉湎于与老克腊的调情之中,有违常情地与老克腊结合,就是她晚年心理失常最典型的表现。假如不是受到时间无情流逝的折磨,无法直视晚景的空虚与凄凉,她一定不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所以,《长恨歌》的“恨”主要是一种“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恨”。让一个视青春与美丽为生命的敏感的女人充当小说的主人公,并面对光阴无情人生易老,怎不教人倍觉可惜、可悲、可叹!
  当然,以上四个方面是促成王琦瑶人生悲剧最根本的必然因素。此外,一些偶然因素对于王琦瑶人生命运的形成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例如,还是中学生的王琦瑶,因好奇偶然参观了片厂,人生从此有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件:被导演看中试镜头,荣获“上海小姐”第三名,入住爱丽丝公寓……参观片厂后,她的生活就有了自己无法控制的转折。她再也无法安心过平常百姓的平凡生活。直到最后,关于财富的流言把她推向了遽然惨死的深渊。
  必然因素的不可改变,偶然因素的神秘巧合,它们叠加、交融在一起,共同注定了王琦瑶一生一场繁华、无边凄凉的悲剧命运。所谓造化弄人,这就是她的命运,是她无法掌控、无可逃避的命运。这是王琦瑶形象最根本的悲剧性之所在,也是最让读者同情、悲伤、慨叹和沉思的。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长恨歌》通过塑造王琦瑶这一末代“上海小姐”的悲剧形象,表现的正是作者对普通人悲剧命运的深切关注。王琦瑶形象浓烈的悲剧性也正是《长恨歌》思想美、艺术美最重要的方面。王琦瑶的一生展现的是一枝女性美的鲜花由含苞待放到娇羞初绽到盛开极艳再到衰败、凋谢的历程。这“林花谢了春红”,永远让人肠断、让人心碎。《长恨歌》创造的正是一种“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永恒的悲剧美。
  
  注释:
  [1][2][5][6][7][8][9][10]王安忆:《长恨歌》,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356-357页,第316页,第22页,第57页,第86页,第88页,第81页,第316页。
  [3]刘敏慧:《城市和女人:海上繁华的梦——王安忆小说中的女性意识探微》,小说评论,2000年,第2期,第73-74页。
  [4]杨莉:《繁华而凄凉的梦——评王安忆小说<长恨歌>的悲剧性》,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第37页。
   (王随仁 湖北孝感学院文学院 432000)

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