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鲁迅的《野草》独具一格,带有多向解读性。鲁迅用独语的方式展现了在生命旅途中孤独的彷徨之态、彷徨于无地中绝望的抗争行动、抗争在“无物之阵”中向着虚妄前行和超越的执著精神。这种执著反抗意志和超越精神,展现了鲁迅自我个体的生存困境和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及其超越虚妄的人生精神、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严肃思考,深刻地表现出一种独立的人格理想和终极性的生命情怀,显示了他的艰难之处与伟大之处。
关键词:彷徨 反抗 绝望 超越 虚妄
一直以来,鲁迅先生都被公认为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是冲向敌阵最顽强的革命战士。不过,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的“独语体”散文诗集《野草》,却将他心底最阴暗、脆弱的方面展示给了世人。《野草》自诞生之日始,人们对它的解读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野草》不仅在鲁迅作品里独具一格,即便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界乃至思想界,其强大的意义生成能力和与之相携而生的独特艺术魅力都是不可替代的。鲁迅也曾经十分明白地告诉他的友人,“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1]。它的独特性吸引了众多文人学者对其见仁见智、褒贬不一的解读。
尽管《野草》中二十三篇散文诗的立意并不连贯,形式也各有不同,其哲学涵义和精神却是一致的,具有内在的统一性,都是特定时期鲁迅的生命价值世界和意义系统的完整呈现,也是一个独立的精神个体的心灵情感、意志和人生哲学的完整呈现。《野草》中鲁迅一改批判现实的风格而“向内转”,将心灵深处的苦闷、彷徨、孤独、寂寞、绝望甚至死亡都彰显无遗。鲁迅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独语方式展现了他在生命旅途中孤独的彷徨之态、彷徨于无地中绝望的抗争行动、抗争在无物之阵中向着虚无前行和超越的执著精神。这种执著的反抗意志和超越精神,展现了鲁迅自我个体的生存困境和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及其超越虚妄的人生精神,显示了他的艰难之处及伟大之处。
一、孤独地彷徨
创作《野草》时的鲁迅处在“大矛盾、大酝酿、准备大飞跃”[2]的非常时期,其思想中各种成分含混复杂,有时几乎处于一种对立悖反的矛盾状态,于是铸就了《野草》有“某种影子似的东西”[3]。在《野草》中也出现了非常多的对立概念,如希望与绝望、空虚与实有、沉默与开口、梦与现实、生与死等等。《野草》的写作时期正是鲁迅写作《彷徨》小说集的时期,正如其序所言,“两间独一卒,荷戟独彷徨”,这时的鲁迅失去了作为启蒙者的呐喊姿态,进入到了人生中矛盾孤独的彷徨阶段。
鲁迅说:“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4]从肉体到精神,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隔膜的,因而人终究是孤独的,孤独上升为人生的处境或普遍的生存状态。鲁迅称《野草》是“为自己”的。从走出昏睡的铁屋子的极个别的先觉者阶段到“荷戟独彷徨”的矛盾阶段,鲁迅在“庸众”面前都是孤独的,他在转向内心和自我的《野草》中更加展现了自己的孤独和寂寞。
《秋夜》作为鲁迅散文诗的首篇,在秋的沉思之夜中,“我”独自坐在灯下观察,发现极细小的粉红花在冷的秋夜中梦着春的到来,“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诚然,这是一个岁月往来替代的轮回的春梦。他更看见落尽了叶子单剩树干的枣树,看见“它深知粉红花的轮回的梦,也洞悉了自身春后还是秋”的萧条的落叶的梦。小红花做着春的美梦,但是枣树知道温暖的春之后还会有寒冷的秋,既期待春的临近和到来,但也害怕春之后的秋,作者就是在这样的两极和夹缝中孤独地徘徊和彷徨,无从选择也无所行动。《影的告别》更加重了这种无所适从的孤独的彷徨情绪,“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影子在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不愿意和人在一起了,主动地选择独自离开,然而天堂、地狱、黄金世界都是“我”所不愿意的。影子选择黑暗,“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影子选择光明,“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该何去何从,如何选择,“我”的终点在哪?没有办法,无从选择,“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虽然选择到吞并我的黑暗里去,但还是在黑暗里孤独无目的地彷徨游走。《求乞者》中,“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不愿意布施于人,之后“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既不愿意给别人施舍,也不愿意别人给我施舍,“我”憎恶求乞者,“我”将得到布施者的憎恶,“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解决这无法解决的困境,只有彷徨于这两极之间,同时也呈现出“灰土,……/……/灰土……”的迷惘。《雪》也表现出“是孤独的”、“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的孤寂悲凉。鲁迅是孤独寂寞的,这样的孤独是属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醒自觉的孤独,是为了唤醒众多昏睡的人而不得不独自承担的寂寞。鲁迅是彷徨苦闷的,这样的彷徨并不是悲观绝望的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彷徨,路正如鲁迅在《故乡》中所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里的彷徨是如何开辟一条崭新的生命之路、灵魂之路的暂时带有深思和抉择的彷徨。鲁迅的苦闷也并非许多看客的无事可做的无聊的苦闷,而是在痛定思痛的抉择前富有思考的苦闷,是深层的无法言说的灵魂的苦闷。
二、绝望中抗争
鲁迅虽有彷徨的苦闷和孤寂,但并不悲观,更不绝望。《野草》体现出生命的意义在于行走、在于抗争、在于绝望的抗战,这含有悖论性的生命哲学,在展现这种生命哲学的过程中,实现个体的精神蜕变,在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矛盾抗争中寻找个体的生存意义,并进而试图实现对主体精神的重建。
《希望》中“我的心分外的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这里提到了生命的平安状态。“平安”是一种宁静有序的状态,用鲁迅在《睁了眼看》的说法就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5]。这不过是鲁迅所描述的“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更可怕的是这种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没有颜色和声音”,这不是正常的平安之态,而是生命活力的另一种窒息与磨耗。鲁迅发现了这平安中灵魂的苍老,这是令人绝望的,也正是鲁迅所要拒绝的,他只得用“自欺的希望的盾”,“拒绝那空虚中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的暗夜”。用希望的盾挡住了暗夜,但盾后面依然是暗夜,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陷入绝望的境地,但鲁迅还要独自抗争,“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的暗夜了”。
即使没有武器也要用自身的血肉之躯来抵挡这毫无希望的暗夜。《这样的战士》中“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但他举起了投枪”,战士要有对手和战斗才能显出战士的价值,但“这样的战士”完全没有对手了,在这里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这正是对绝望最彻底的反抗,对一切既有的身份话语和价值话语的拒绝与反抗,而且依然是孤身一人的独自抗争。对于以话语作为自己存在方式的知识分子,这样对绝望的拒绝与反抗是具有根本性和深刻性的。《过客》用舞台剧的手法展现了鲁迅自我“灵魂的告白”,凸显着鲜明的斗争精神,蕴含着个体对生存悖论的超越。“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这是典型的在旷野中匆匆而过的“过客”。他从出现时就一直在往前走,遇见了一个老人,向他提了三个问题,“你是怎么称呼的——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知道”,“你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对于这三个带有人生哲学性的问题,他都给了模糊性的回答。老翁告诉他,前面是坟,还不如回转去,过客断然拒绝了。过客明知前面是坟,但还是要往前走;明知前面也是黑暗和绝望,但还是要往前走,这种带有绝望的抗争,是看透和拒绝一切的唯一坚守与选择。过客并不在乎终点是坟,还是野百合、野蔷薇,也不在乎能否到达终点,他的人生意义全在走的过程之中,就如加缪高度评价西西弗斯向山顶进发的行为,并将这种推动作为反抗,当作一种探寻人生意义探寻的方式。鲁迅笔下“过客”永不停息的“走”也是一样,过客的人生意义全在走的反抗当中。鲁迅后来把这种“永远往前走”的过客精神概括为“反抗绝望”——
《过客》的意思……即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6]
《野草》中有野草、枣树和小粉花一类自然的反抗声音,更有“这样的战士”和“过客”抗争黑暗和绝望的精神意志。反抗是一种苦行,是一种重负,它本身就是自由的生命意志和独立的人格精神体现。反抗绝望是渴望生命的自由昂扬,带来的是生命个体的蓬勃激情,人生既然无法逃避面临黑暗和绝望的现实,那就通过反抗作为通向合理世界的一种方式和途径,这本身就是在建构一种新的人生哲学,彰显一种独特的人格精神。对绝望的抗争是“破”,是“立”,是在打破旧的世界,也是在创造新的世界,是要给荒诞的存在世界提供新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因此,鲁迅《野草》中对黑暗和绝望的整体否定,深刻地展现出“反抗绝望”的精神价值及其生命意义和人生哲学,同时也更多表现出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新的价值创造: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野草·墓碣文》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野草·影的告别》
三、虚无中超越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野草·希望》
《野草》中多次表现出绝望状态以致陷入虚妄,鲁迅顽强地与绝望和黑暗相抗争,展现出了新的生命价值与意义,同时鲁迅也在虚无中不断求索寻求超越以获得生命的自我拯救,从而进入生命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希望》中“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竟至于并没有真的暗夜”。拿起希望的盾反抗绝望,独自与黑暗相抗争,最终发现竟连绝望和黑暗都是虚无的。眼前没有星和月光,竟也没有暗夜,一切挣扎和抗争都是白费气力,一切都是虚妄。《这样的战士》中更加重了这种虚妄的状况。“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寿终”。要战斗的战士陷入了既无敌也无友的完全无物的状态,没有反抗的对象,连发泄愤怒和诅咒绝望的对象都不存在,这样的战士进入了既滑稽又无聊的生存状态中。“无物之阵”式的空虚和无聊,如同无时不在的命运之响叩击着每个人的头脑,纠缠着每个人的灵魂,个体生命沉重到荒诞的地步,隐喻了个体生命孤独、寂寞和虚无的存在本质。
哲学家加缪说:“虚无主义不仅仅是绝望和否定,更主要的是绝望和否定的意志和愿望。”[7]在虚妄中求索和超越,自我拯救式地反抗,赋予空虚无聊的生命更多的意义和价值,使处于虚无之中的猛士能够获得源源不断的内心信念的强大支持,在虚妄中获得希望,进而获得自我的新生。
翁——那么,你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正如《过客》中的过客一样,《影的告别》中“我不愿住”、“我独自远行”,《求乞者》中“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颓败线的颤动》中“她在深夜中尽走”,走,永不停息地走,乃是永不停息地求索和自我拯救自我超越的过程。在和《野草》写于同时期的《彷徨》集的扉页上,鲁迅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道出了走在路上不断求索的生存状态。深处绝望和虚妄处境却不辍行走,绝望是虚妄,正如竹内好所说:“绝望正是在自己本身产生希望的唯一途径。死中有生。”[8]唯有这行走,如同无止境的追寻和求索,永不妥协,永不停歇,无比真实,充满希望。
行走背后蕴含着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一种充满人生睿智的生命激情。如果说“过客”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人,一个勇敢地接受命运挑战的人,一个深知挑战也许注定要失败,甚至将由此必然会陷入虚妄的人,那么,这也恰恰就是鲁迅所要企盼的新的人生境界和精神品格。在鲁迅看来,无论悲观还是乐观,无论苦痛还是喜悦,这都不关乎个体生命的生存原则和本质,只有执著于现实人生,勇于担当应有的人生责任,生命才能真正地具有价值和意义,因为“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所以,鲁迅说“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9]。只有永不停歇地行走在生命的路上,不断地求索和超越生命的虚空,才能建构新的生存意义和生命哲学。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中充满矛盾和悖论的语言,象征性地概括了鲁迅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哲学。“实有”和“空虚”,既对立又统一,如同绝望和希望,绝望尽处即是希望,正如“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里,空虚与实有呈现出消融一体的趋势,同时表现出矛盾一方对其对立面的不断克服;另一方面,它们又协调在一起并依靠一种强大的张力来维持平衡。事实上,正是在这种对立统一中,鲁迅用空虚来超越虚妄,因为空虚乃是实有,这种超越性的力量表现为鲁迅基于独特心灵逻辑之上的“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反抗绝望”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哲学,实现了生命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
《野草》是鲁迅的一部心灵史,展现了鲁迅特定时期的灵魂状态和心路历程。这是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寂寞的灵魂;这是一个彷徨于生与死、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空虚与实有多种矛盾状态中的灵魂;这是一个背着重负反抗绝望的灵魂。在对黑暗和绝望的整体否定和抗争中,深刻地展现出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在与绝望抗争的同时,还要努力超越生命中随时可能降临的“无物之阵”的虚妄,如“过客”一般不停地走,在生命的路途中追寻希望和超越虚妄,同时也在“空虚”和“实有”的对立统一中战胜空虚,完成实有。
《野草》在多种矛盾的两难尴尬境遇中,在一个黑暗荒诞的时空背景中,展现了生命的孤独、彷徨、抗争与超越。抗争绝望,超越虚妄,作为生命个体无可逃脱的历史责任,反抗黑暗的结果、不与黑暗妥协的意志、超越虚妄的走向无论怎样,在虚无中超越的精神力量都会在反抗和超越的过程中闪光并赋予生命以悲剧性的张力。《野草》之音虽有悲凉,也有着超人的昂扬。在《野草》的创作中,鲁迅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进行的严肃思考,深刻地表现出一种独立的人格理想和终极性的生命情怀,因此震撼了无数人的心灵。
注释:
[1]衣萍:《古庙杂谈》(五),京报副刊,1925-3-3(105)。
[2]许杰:《<野草>诠释》,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页。
[3][8][日]竹内好著,李心峰译:《鲁迅》,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第7页。
[4]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5]鲁迅:《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8页。
[6]鲁迅:《致赵其文》,《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2页。
[7][法]加缪:《加缪作品选》(第2卷),法国:加利马出版社,1965年版,第467页。
[9]鲁迅:《热风生命的路》,《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68页。
(王慧开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国际教育学院 3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