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稹的《离思》和贺铸的《鹧鸪天》虽然都是悼念妻子的诗词,却有着各自的特征。本文以他们所处的时代为大的背景,结合他们的个人经历,对他们的诗词进行比较,具体集中于诗词中的景与情、人生况味两个方面。通过这种分析比较,试阐述两者诗词各自表达情感的一些特征。
关键词:悼亡 情感 比较 特征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首,
半缘修道半缘君。
即便是从未读过元稹作品的读者,初读这篇《离思》,也会被它的首句震撼。因为它一言道破了人们难以表达的一种情感。但是,它并不是唯一能够给人以震撼的作品,贺铸的《鹧鸪天》也长久地打动着人们的心。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样的作品使我们受到强烈的感染,我们也在不经意中进入了他们的境界。但是其用语和情感表达都有着自己的特点,这也就决定了我们不能简单地看待它。
一、引子——死亡美学
元稹幼年丧父,由母亲教育长大。虽然少年得意,但是正如古人所言,“誉早必气锐,气锐则志骄,志骄则敛怨。先达者未足喜,晚成者或可贺”[1],元稹因为“望轻,不为共议所右”[2]而到处碰壁。身处于由盛转衰的唐朝中期,他和白居易一起大力呼吁诗歌反映现实,并且积极地进行实践,开创了“元和体”,也共同寄托着无奈。与元稹相比,贺铸虽然与皇族有着较多的关系,但却也因为任侠喜武而终生不如意。陆游称他“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3],而他由一名武将转为文职,自然免不了引起人们的一些偏见。
白居易在寄给元稹的诗中说:“一生休戚与穷通,处处相随事事同。未死又邻沧海郡,无儿俱作白头翁。”[4]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元稹所经历的悲哀。而“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5]的悲喜,却也只能够自我咀嚼。在这样困顿的生活之中,妻子的逝去无疑会刺激各种人生悲哀发酵,因而这种痛苦也就有了可品之处。相比较而言,贺铸的悲哀更多地来自于现实生活的困窘。他的各种愁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情感表达,更蕴含着自己在政治上的苦闷。因而,无论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6]般如雾的无尽的闲愁,还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7]的那种被秋风所误的悲苦,都凝结着他对于人世的悲伤。妻子的逝去无疑使他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依靠,使他痛彻心扉。
当一种痛,痛到无以言说,也就成就了一种绝世的美。对比元稹和贺铸,我们也就以痛苦来欣赏这种美。
二、景与情
诗词中的景物与诗人的情感有着紧密的联系,通过对景物进行比较,就能够看出作者情感上的差别,“一切景语,皆情语也”[8]。《离思》以一个突兀的开头,一下子就将人引入到作者的情感境遇之中。“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9],这样的开头无疑是成功的。诗人以沧海和巫山来比作自己与亡妻的深情,而今所遇到的不过是孤水与残云,在其对比中体现了强烈的情感倾向。然后作者又“欲擒故纵”,进一步突出自己的这种情感,直到结句才道破其中的缘由,“半元修道半缘君”。在这整首诗中,作者并没有刻意描绘周围的风景,而仅仅是直接抒发自己的感情,但是读者仍然能够产生很强的画面感。因为前三句看似无心之言,却描绘了诗人心中的图景。这些诗人内心的图画,是诗人用心灵行走时所产生的直观感受,因而也就更能激起读者的共鸣,从而收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10]的效果。《鹧鸪天》与《离思》的表达方式不同,它以“万事非”定下了整首词的基调,以清霜之后半死的梧桐和年老失伴的鸳鸯作比,表现了自己的孤苦境地。之后,词人全面地描绘了自己所看所闻所感所思的周围环境,时间跨度为整整一天。清晨草上的露珠刚刚晒干,旧时居住的处所与妻子的坟茔形成鲜明的比照,词人也有无限的愁思凝结于这种空间之中。直到深夜词人躺在空床上听着窗外的雨,依然思念挑灯补衣的妻子,这种思念已经夜以继日。词人在一个大的范围内描绘了各种景物,“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11],这首词在整个大的景物的描绘下,也表现了其中夜间听雨之类的小的景物,并且在此景物之中,又描绘了幻想妻子挑灯补衣的景中之景。
在《离思》之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轻轻道来的凄婉的情感,而且作者用一个“半”字使得这种情感的抒发显得更加委婉,诗人的情感也因为修道而显得冲淡。而在《鹧鸪天》之中,词人以“同来何事不同归”的发问,引出了对于亡妻的日夜思念,其情感的抒发在一系列的景物渲染下也更加深沉,更加沉痛。诚如元稹所言,“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12]。他们的差别在于,元稹还能以修道作为解药,虽然修道也是缅怀妻子逝去的一种结果,贺铸则只有完全沉浸在此种悲痛之中。
三、社会折射与人生体味
在他们的诗中,我们可以鲜明地感受到时代的特征。生活在唐朝中期的元稹,自然会受到当时盛行的道佛思想的影响。而诗中的“半元修道半缘君”也正体现了他的思想倾向性,即对于道家思想的信奉。与元稹不同的是,贺铸生活在多变的北宋后期,理学已经在当时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词人自然也就受到了其为天地立心等积极用世思想的影响,寻求儒家的兼济天下的理想。因而其词虽然集中感慨妻子的去世,却也寓有自己志不得展的悲伤。
在他们的作品之中,还有着更多的人生况味。元稹年少气盛,其以自己和崔莺莺的故事所写的传奇《莺莺传》就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这一点。但是,与先前的气盛相比,他在后期的这种自我情感的表述上已表明了思想的变化。在这首悼亡妻子的诗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他对于人生的感慨以及他对于自我解脱的寻求。这是一种历经各种世事之后的悲慨。而贺铸则自始至终地寻求着自己的人生理想,所以也自始至终遭受着各种打击。后人说“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13],个人遭际就是这种伤心的来源吧。在这首悼亡词中,就有这种情感的集中表现,“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14],使人不禁沉浸于其悲伤之中。
四、诗词表达情感的特征比较
就这两首诗词而言,元稹的诗用语较为纤秾,贺铸的词用语则惝恍迷离。通过对于诗词的这种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诗词的各自的特征。
诗的情感表达较为悠长,含有无尽的意蕴。赵翼说“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15],正是揭示了诗的这种表达情感的特征。而这种情感又往往借助于对环境的描写表现出来,将自我融入于环境之中,“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6]。诗人正是凭借这种对于环境的把握,从而准确地表达自我的情怀,所以说“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17]。词则更多地呈现出一系列的画面,更加具有可感性,但往往意在言外,所以“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18]、“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19]。当然,虽然诗词之间有着差别,“诗之境阔,词之言长”[20],但是它们之间也有着紧密的联系,因而薛雪所认为的“作诗有三字:曰情,曰理,曰事”[21],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适合于词的。
五、结语
元稹的悼亡诗《离思》与贺铸的悼亡词《鹧鸪天》有着很多的相似与相异之处,其原因既有作者本人的思想倾向,也有着诗词两种不同的体裁的影响,将它们进行对比,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体味作品背后的意蕴。
注释:
[1][元]辛文房撰,周绍良笺证:《唐才子传笺证•卷第六•元稹》,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
[2][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
[3][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4]白居易:《醉对诗筒寄微之》,[清]曹寅等编,《全唐诗•卷四百四十六•白居易二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
[5]白居易:《与元九书》,殷正林等选注:《中国书信经典》,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1页。
[6]贺铸:《青玉案》,[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7]贺铸:《踏莎行•荷花》,[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卷三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8]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九》,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5页。
[9][宋]严羽:《沧浪诗话•诗法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10][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11][清]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二•二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12]元稹:《三遣悲怀》,冀勤点校:《元稹集•卷第九•伤悼诗》,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
[13][14][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15][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四•白香山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16]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页。
[17][明]谢榛:《四溟诗话•卷四•六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18][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19]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9页。
[20]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6页。
[21][清]薛雪:《一瓢诗话•三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参考文献:
[1]冀勤点校.元稹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陶尔夫,诸葛忆兵著.北宋词史[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陈光祖 江苏南京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211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