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12年第3期 ID: 163494

[ 庆俊生 文选 ]   

潜隐于“与民同乐”后的心灵之路的剖析

◇ 庆俊生

  人们在探讨《醉翁亭记》一文的主旨时,往往根据文中大量关于“乐”的描写,如“山水之乐”、“宴酣之乐”、“游人之乐”、“禽鸟之乐”和“太守之乐”等而归结到“与民同乐”这四个字上,忽视了对文本后所潜隐的作者心路的剖析,从而忽视了一个直面磨难、刚强乐观、昂扬不屈的主体形象。
  欧阳修至此已有两次贬官的经历。第一次是1033年,29岁的馆阁校勘的欧阳修因为痛恨左司谏高若讷对范仲淹的毁谤,愤然写下了著名的《与高司谏书》,怒斥其为“君子之贼”,讽刺他“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信末还挑战地的提出:“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不想高若讷真的将这封信上奏朝廷,欧阳修被加上“显露朋党之迹”的罪名,贬为峡州夷陵令(今湖北宜昌)。
  1045年,范仲淹等人受到以夏竦为首的保守派的诬陷,被迫自请外任,被罢免相位,新法也随之被废止。这时,欧阳修又站出来了,他因“慨言上书”,为范仲淹、为新法讨说法而触怒了当局者,被借故下狱,接着贬为滁州知州。次年,也就是1046年,年仅40岁的欧阳修写下了天下闻名的《醉翁亭记》。这里的“故”牵涉到另一桩公案。
  据司马光《涑水纪闻》记载:欧阳修之妹嫁给张龟正,不久守寡,两人无子,只有张龟正前妻所生一女。欧阳修怜悯她们,便把妹妹和外甥女接到自家。外甥女成人后,嫁给了欧阳修的远房侄子欧阳晟。可这个外甥女竟与家仆私通,被发现后送到了官府。当时开封府尹钱明逸和欧阳修有矛盾,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外甥女突然揭发欧阳修和她有不伦之情,并欺占她家财务。钱明逸还用张氏的家财买了田地,写上了欧阳修的名号,制造伪证,罗织罪名,诋毁欧阳修。欧阳修辩解说:“她在我家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大内诗人、中书舍人钱勰说:“你不是写过一首好词吗?‘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这就是证据。”
  欧阳修上表为自己辩白。仁宗皇帝亲自给欧阳修写了手诏安抚,维护了欧阳修的名声。但中书舍人钱穆及其父亲钱勰仍不依不饶,坚决弹劾欧阳修。宋仁宗无奈,在庆历五年(1045年)八月,一纸诏书,罢免了欧阳修的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的职位,将他贬到滁州当知州(今安徽滁县),时年39岁。
  为君王所弃导致理想受挫,为小人所谗又致名声受损,这双重的打击怎能不让人郁闷悲苦呢?
  根据心理学中的“应激”理论,当一个个体受到物理、心理或社会文化方面的刺激(强制)后,必然会产生一定的心理反应,如焦虑、抑郁、不满、厌烦、愤怒、压抑、心理疲劳等反应。自然,刚刚贬官的欧阳修心情也会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有上述消极的反应,这可以从他的一些诗歌中得到应证。如《赠沈博士歌》中的“空岩悲风夜吹林,山溜白玉悬青岑”,“泉淙石乱到不平,指下呜咽悲人心”,“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国恩未报惭禄厚,世事多虞嗟力薄。颜摧鬓改其一翁,心以忧醉安知乐”;《赠沈遵》中的“尔来忧患十年间,鬓发未老嗟先白”;《题滁州醉翁亭》中的“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但是,带有这些孤寂郁闷悲苦情感的诗在作者的诗词篇中数量有限,乃至在《醉翁亭记》中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作者的闲适悠然、坦荡乐观的情怀。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欧阳修经过了怎样的心灵之路而达到了这样至高的境界?
  也许是滁州秀美的山川抖落了作者内心的惊悸,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因为大自然是人类的母亲,她不仅给人以生命,更给人以栖息的家园。中国哲学思想中最核心的观念大概就是“天人合一”,《易经》有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所谓“天”就是宇宙,就是大自然,人与自然息息相通,天地因人而有了灵气,人因天地而有了居地。所以,当士大夫们处于恶浊的政治环境中时,往往会退居到大自然的港湾,让大自然来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如陶渊明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李白的“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等。特别是在政争失败、贬官外放时,士大夫们也会在大自然中抖落内心的惊悸,像柳宗元那样“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由此可见,在山水中寄托贬谪之情,是士大夫们最常用的方式。自然,在四面环山、宛如世外桃源的滁州城,有“林壑尤美”的西南诸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沿着山路走上六七里,有“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的酿泉;有“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的醉翁亭;还有那赏不尽的“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的朝暮之景和“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的四时之景,当然会使作者朝往暮归,欢乐无穷。
  寄情山水,忘却烦恼,是贬官的相同选择。但是,是不是真的就能忘却烦恼却不一定。最典型的莫过于柳宗元,他以发现小石潭的“乐”开始,却以小石潭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而告终,真切地宣告了寄情山水抚慰心灵的失败。因此,对欧阳修而言,滁州秀美的山川却或多或少的给了作者以心灵的慰藉。
  但更为重要的是,欧阳修是一个坚强刚劲、志气自若、素持大节的人,“与民同乐”后所凸显的是作者直面磨难、永不屈服的光辉的主体形象。
  《宋史·欧阳修传》说他“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他在第一次贬为夷陵令后的《与焦殿丞书》里也说:“某再为县令,然遂得周达民事,兼知宦情,未必不为益。”
  第二次贬官为滁州知州,欧阳修对于政治风云之险恶似乎有所觉悟,初以“醉翁”为号。但他胸怀旷放,并不怨嗟,究其原因,可在《尹师鲁墓志铭》一文中找到答案。该文虽然首先讲尹师鲁的文学、议论和才能,为天下之士所共知,但欧阳修所着重强调的是他为人之“大节”,“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于是欧阳修也就突出地表彰他这一方面,十分赞赏尹师鲁挺身而出,“愿得俱贬”的不怕丢官、勇于仗义的行为。欧阳修所说的“大节”在《与尹师鲁书》中有明确的论述,他说:“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不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这既有对前世名人如韩愈很痛心的批评,从而也表明了自己的志气。他又说:“因此戒安道(余靖),勿作戚戚之文。”就是说,不要做韩愈那种“戚戚怨嗟”的文章。
  欧阳修告诫安道不要写“戚戚”的文章,他自己也确实是实践了这个主张的。纵观《醉翁亭记》全文,就没有“不堪之穷愁”,只讲“山水之乐”。例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又说:“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身在贬谪之中,而大讲禽鸟游人的山水之乐,这样的文章不仅与韩愈不同,与柳宗元也并不相同。
  为什么欧阳修能够做到这样?他在《答李大临学士书》说得最明白:“修在滁三年,得博士杜君与处,甚乐。……今足下在滁,而事陈君与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达于进退穷通之理。能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乐;必与贤者共,然后登临之际有以乐也。”这里说的“达于进退穷通之理”,也即是《尹师鲁墓志铭》中所说“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的意思。其就是说,一个人立身行事,不管处于什么地位,也不可改变为人的大节,既敢于伸张正义,就不能惧怕任何灾祸。有了这样的精神准备,无论遇到什么困境,也就处之泰然了。由此看来,欧阳修贬官滁州,不作“戚戚之文”,而盛称“山水之乐”,正是他为人的大节所在,并不是或不仅是暗示他自己治滁的政绩、或隐寓古人的“乐民之乐”,更不是消极颓唐地寄情山水。
  《醉翁亭记》全文,无论是其内容、节奏,还是神韵,无不显示出作者虽身处逆境而不“戚戚怨嗟”的刚强性格和超越个人荣辱得失的悠然洒脱的情怀。
  也许,这正是欧阳修给今天的人们馈赠的一份精神上的厚礼!
  参考文献:
  [1]脱脱等撰.宋史[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
  [2]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洪迈.容斋随笔[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4]白寿彝.中国通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庆俊生安徽省含山县第一中学238100)

潜隐于“与民同乐”后的心灵之路的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