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2期 ID: 148182

[ 高杨 文选 ]   

中国古典小说的“团圆”之趣与传统文化

◇ 高杨

  “团圆”之趣是中国古典小说普遍存在的一种文学现象。所谓“团圆”之趣,是指小说创作追求一种大团圆的结局,又称“凤尾型结局”,共分为七类:梦圆式、仙化式、复仇式、再生式、冥判式、调和式。不管有多少种样式,故事最终都有一个美丽的尾巴、完美的结局。尤以婚姻爱情题材的作品最为盛行,基本摆脱不了相爱男女由于受到自然原因如生离死别或家庭、门第观念等社会原因阻碍而无法结合,历经众多苦难和艰辛最终得以长相厮守的模式。这种现象存在于小说发展的各个阶段,在宋以后的戏曲小说中大量出现。尽管《红楼梦》、《水浒传》等名著没有以大团圆结尾,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古典小说中追求“团圆”结尾的仍占多数,此种文学现象值得深入探讨。
  对于“团圆”之趣的存在,一直以来人们的争论不休,褒贬不一。梁庭楠在《曲话》中说:“《桃花扇》以‘余韵’作结,曲终人杳,江上峰清,留有余不尽之意,于烟波缥缈间脱尽团圆俗套。”鲁迅先生在《论睁开了眼看》中说:“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没有多少正视的勇气……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是要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闭上了眼睛,便看见圆满……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需我们急躁。”而与此相对的态度,王国维则提出了对“团圆”之趣表示赞同的观点,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团圆”之趣的形成要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找原因: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来看,社会生活并非随人心愿,圆满无憾,“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而且“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抽刀断水水常流”等诸多的现象和哲理表明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与小说中的“团圆”的结尾并不相同,究其原因,我们可以从中国传统文化那里得到解释。
  一、中国哲学的宇宙观和大团圆的心理
  “团圆”之趣的现象反映了中华民族期盼大团圆的心理,这种心理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尤以中国哲学对其影响最大。中国哲学最基本的观点,即“天人合一”,它认为天人本来合一,人生的最高理想是就是自觉地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对外在的生存世界的理解和对天人合一的追求,直接影响了人们的心理。
  古人对宇宙持圆形、循环的观点。《文子·自然》中引老子语: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古代的宇宙观即指的是时空观,古代先民在对外在世界的感受中逐渐形成了往而复返、周而复始的循环的时空观念。人们在追求与自然、社会的相协调的过程中,形成了循环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因此,对“团圆”有着信仰似的追求与偏爱。对于空间的解释,“宇”字又同于“合”字,《正韵》中说:“合子,盛器物。”可以理解为今天的盒子,是可以存放实物的有形的具体的东西,这就抽象地概括了一般的空间具有的属性。《庄子·齐物论》中有谓“四方上下曰六合”,这是先人对空间方位的描述。后来,人们对空间的理解演变为站在以自己为中心的位置,向“四方上下”的方位观察所感受到的空间,给人一种被环绕的包围感,使人看到了空间的有限又看到了其无限性。对于时间的理解,《说文》中说“舟车所极覆也”,指的是舟车由此及彼,而复还此,如循环然。“宙”又同“时”,《说文》曰:“四时也,从日,寺声。”指的是今天的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吕氏春秋·大乐》曰:“天地如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返,莫不咸当。”人们由昼夜交替、日月更迭、四时往复、岁终复始中形成了循环往复的时间观念。传统哲学认为时空是互相依存的,空间的存在随时间的循环往复运动而变化,构成圆形的时空观念。空间广阔又不断伸张,时间长久又不断延续。老子曾这样描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里所指的“道”在时空上是久远的、循环的,并强调这种循环是不会停止的,没有极限。老子所独创的“道”作为一种物质存在也好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存在也罢,都体现了一种圆形反复的观念。人们认为万物及时间的变化都符合圆形循环的模式,由此产生了独特的民族心理——人的生存要与自然的循环相一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等观点,让人们深信事物具有循环发展的趋势。此外,传入我国的佛教对我国人民的传统民族文化心理的形成也有重大的影响。佛家宣扬的“因果报应”的循环理论,同样将时空、人事、生命理解为圆形的模式,使人们形成了“善恶有报、否极泰来”的循环观念。
  人们在心理上与大循环的模式保持最好的协调的方法便是将大循环中最美好、最愉快、最光彩的部分调过来,在眼前制造一个大“团圆”,但是,这样的心理只能是一种愿望,只能在理想境界中存在,因此人们借助文学艺术实现内心的愿望和弥补现实生活中的挫折与不足,对未来抱有一种希望。人们对“团圆”结局的偏爱心理使文学艺术创作自觉或不自觉地设置了“团圆”的结局,满足了人们的欣赏需求,也是对人们的一种安慰与鼓励。
  二、中国和谐文化与大团圆心理
  和谐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中国传统文化宣扬“和为贵”,“和为美”,在处理人与自然、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的时候追求和谐的境界。天人和谐是最高的境界,实现了人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在此过程中,人们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通过自己的修身养性来实现人际和谐,又通过治国来实现群体的和谐,在此基础上实现世界大同的理想目标,最终实现天人和谐。人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与其融合,这体现了一种回复的思想,也是人们的一种理想追求。和谐文化的特点体现出了中华民族一种传统的“集体心理”或“集体无意识”,即“重义轻利”、“尚德黜力”,孔子主张“见利思义”,孟子更是提倡“舍生而取义者也”,注重道德教化,拒绝矛盾和冲突,追求和睦境界。人们这样的心理状态,在面对冲突和困难时,就会追求一种折中的解决办法。人们内心向往的是一种安稳、和谐的生活,对和谐的崇尚形成了倾向平稳、和谐、圆满的文化心理,文学艺术自然就成了满足人们心理需求的有效载体。文学艺术,尤其是古典戏曲小说最初是供人娱乐、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的,而团圆的结局给人们带来这样的心理状态:生活终究是美好的,所有的问题和矛盾都能解决。另外,在宗法制的社会里,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天人和谐,“和为贵”,“和为美”就成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团圆”的心理折射出了这样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团圆”抹去了现实生活中尖锐的矛盾和冲突,使人心处在一种最佳的平衡的和谐状态。
  中国传统文化中哲学的宇宙观及和谐文化造就了人们崇尚“团圆”的心理,一方面,因为循环往复理论的存在,人们就试图挽留兴旺、顺境,喜好团圆、圆满,小说以“团圆”结尾,仿佛给人一种相对完美的结局,这正是人们期望的。另一方面,现实生活总是充满了挑战与困难,而文学作品中故事的主人公历经各种艰辛和磨难,终于获得美好的结局,使观众得到心理上的释放,现实生活中的压力得到缓解,并在小说的世界里得到安慰。基于这样的文化心理,古代小说常常设置一个完美的结局,或是人们乐观精神的体现,或是表达人们的美好心愿。因此,中国古典小说的“团圆”之趣就有了它特殊的历史根源。
  古典小说主要借助以下方式来实现“圆满”:一是外在神力的帮助。主人公具有良好的道德修养就会感动天地,生活就会变得幸福,如董永勤劳善良,父亲死后他将自己卖为奴仆来葬父,感动了天上的仙女,最终与仙女结成一段姻缘。二是主人公自我努力,依靠道德和权利的帮助实现圆满的结局,如皇帝、清官、天神的成全。三是作者自觉地将冲突和矛盾调和,将矛盾淡化为“误会”,促使恶向善转化,强调教化的力量。如《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的爱情经历了众多的挫折,最终以“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方式来化解矛盾,结局是圆满的。但“落难公子中状元”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存在的,这样的结局无疑是作者主观愿望决定的,其目的是为了表达“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美好心愿,给人一种寄托,符合读者的审美心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也是如此,他们在现实中阻力重重,不能结合,但死后化蝶双宿双飞,充满了梦幻色彩,成为一段佳话,历来被人传诵,也是因为满足了人们盼“团圆”的心理。
  相比之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可见中国人对“团圆”的完美结局的钟情和偏爱。《西游记》是典型的历经劫难、挫折而终得圆满的小说,小说中也宣扬了时空循环、生命轮回、九九归一等循环的理论。此类作品不胜枚举,足以见得我国古典小说中追求“团圆”的现象十分普遍。
  中国古典小说的“团圆”之趣是一种很独特又典型的文化现象,并且对现当代文学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现当代文学长廊中追求“团圆”结尾的作品不占少数,鲁迅对此持批判态度,在他看来,“团圆”的结局只能造就一批麻木冷漠的群众,而老舍先生却认为“团圆”的结局是中国人依据自己的信仰解释人生的结果,这就为其存在的合理性作出了解释。总之,基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人们崇尚“团圆”的现象将一直存在。
  
  (高杨 黑龙江省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 157011)

中国古典小说的“团圆”之趣与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