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稼轩以“沁园春”词牌创作的二首“止酒”词,同调同韵同主题,在其众多涉酒词中别具一格。二词通过虚拟的人杯对话,于戏谑调侃和纵性放诞中,陶写胸中郁积的块垒,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全词风趣委婉却更能表现出政治失意的苦闷。尝尽愁滋味且赋到沧桑的稼轩戏谑为词的背后,蕴藏着志士凄凉闲处老的失意情怀。
关键词:稼轩 《沁园春》 止酒 戏谑 投闲之愤
辛弃疾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欲横戈跃马驰骋疆场复国雪耻,“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1]。然而作为“归正人”的辛稼轩,于南归后的40余年间,或沉沦下僚,受谗被弹遭斥,英雄失路,有才难展;或赋闲散居,含悲衔愤饮恨,生当壮年立志报国却近二十年不为朝廷所用,空叹万事云烟忽过。有意做英雄无意为文人的稼轩终究成了一个与诗酒为伴的落寂词人。志士凄凉闲处老!稼轩的投闲之愤,全以词抒之,亦以酒浇之,稼轩现存的629首词中竟有353首涉酒词,词中出现酒字达200处,醉字150余处,在其众多的涉酒词中有二首与酒杯对话的词作写得非常独特,试析之。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进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沁园春·杯汝知乎
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麯蘖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
这两首《沁园春》作于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家居铅山时。二词分别讲述了作者戒酒时和破戒时与酒杯的对话。在《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进》中,作者一开始就气指颐使地喝令“杯!汝来前”,然后严正地向酒杯宣告,老夫从今日起要约束自己的形体, 不再饮酒伤身了。接着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一一点数饮酒之害:为什么我长年患酒渴饮,喉咙干得就像焦炙的铁釜一样难受;近来又添了嗜睡,睡中酣声似奔雷轰鸣。作者把自己嗜酒致病的罪过都归在酒杯身上。面对主人怒气冲冲的责难,酒杯却理直气壮地申辩说:作为酒徒就该像刘伶那样只管饮酒沉醉,死后不妨埋掉了事,这才称得上是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后埋”典出《晋书·刘伶传》,“(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2]主人对酒杯巧妙而冷漠的回答感到有些诧异,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刘伶的旷达于自己嗜酒似乎可作些开脱,故训斥的语气比起开头松懈了不少,但主人仍在埋怨酒杯的无情少恩!作者愤愤不平地认为他虽视酒为知己,但这“知己”却不顾念同情自己。
下片接承上片词意,作者以嗜酒受害者的身份继续向酒杯发起进攻,以一“更”字提领,加重语气,控诉酒的罪行并以此昭告戒酒的理由:其一,设宴饮酒有歌舞等媒介助兴,酒伴歌舞,歌舞助酒,欢娱之中不知不觉就沉醉过去,宴乐饮酒,害人之甚,正该视作人间鸩毒。古人认为鸩鸟羽毛有毒,置于酒中可成毒酒,进而把宴乐之害视若鸩毒,《左传·闵公元年》曾直言:“宴乐鸠毒,不可怀也。”孔颖达疏:“宴安自逸,若鸩毒之药,不可怀恋也。”[3]《汉书·景十三王传赞》也明言:“是故古人以晏安为鸩毒。”[4]稼轩把害人的宴饮歌舞视为鸩毒,正取义于此。结合稼轩所处时代,这句话是有所指的,孝宗即位后,虽一度振作,主张北伐,但兴隆和议后,满朝文武又欢歌醉舞,满足于偏安一隅,这难道不是“饮鸩止渴”? 其二,贪爱和过量饮酒都极为有害。“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作者清楚地认识到,怨恨不论大小,常由爱极而生;事物不论如何好,超过限度就会成灾害,为此告诫自己不能爱极生怨、美过成灾。话虽如此在理,实际上正好暴露出作者自己因嗜酒而深陷其害。作者蛮不讲理地把宴饮作乐、嗜酒贪杯带来的祸害一古脑儿地记在酒杯身上,其实朝政时势之过与宴乐之害又岂是一只小酒杯所能承载的?其三,坚决杜绝酒杯。作者下定决心要戒酒,他毅然决然地警告酒杯:“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成言”意为说定、约定,作者让酒杯立即从自己面前消失,不然的话,就要砸碎酒杯。“吾力犹能肆汝杯”句式仿《论语·宪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5]“肆”指古时处死罪犯后陈尸于市示众,此处意为任意地、毫不顾忌地将酒杯砸碎,以示戒酒之决心。面对稼轩的严词厉语,酒杯深深再拜,答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此答甚妙,酒杯对于主人的愤激并非不知趣地“麾之不去”,而是唯唯诺诺地“麾之即去”,因为酒杯深知稼轩的习性,尽管主人扬言要戒酒却难舍酒缘,终究还是离不开自己,所以酒杯俏皮地回应主人说随时准备好召之即来。
作者的戒酒成功了吗?参读《沁园春·杯汝知乎》即知稼轩终究还是忍不住破戒一醉。有趣的是,此时破了酒戒的辛稼轩若有其事地又把酒杯叫到跟前来与之交谈,晓谕酒杯称自己业已戒酒,是因为城中诸公载酒入山,自己无法以止酒为推脱,迫不得已才再次破戒的。序中提到的“再用韵”即仍次韵前篇《沁园春·杯汝来前》。作者以 “杯汝知乎” 这样一个反问句提引,开始与酒杯掏心置腹“细数从前”:当年杜康曾汲酒泉之水酿出美酒,杜甫《饮中八仙歌》有“恨不移封向酒泉”句,辛词反用杜诗之意,谓酒泉侯现已罢免,自己也没希望去当酒泉侯,只好戒酒不饮。又说盛酒的皮袋子——鸱夷因年老请求退休了,没有鸱夷装酒自然也就没酒喝,故不得不戒酒。既已如此,以后如果再有高阳酒徒来拜访,统统辞去(“高阳”寓酒徒,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齑臼”寓“辞”字,见《世说新语·捷悟篇》),言外之意我已下决心戒酒,那就连饮酒的朋友一块谢绝。更何况善制酒的杜康也出仕不再酿酒了(初筮:即筮仕,古人将出仕,先占卦以问凶吉,杜康占卦得云雷即屯卦,正是出仕经纶的卦象,此处指杜康因仕罢了酿酒),作者没有酒喝只得止酒。回忆从前往事,大好岁月都在酒中(麯qū蘖niè:酿酒用的发酵物,此即指酒)虚度,不堪余恨,不得不止酒。有了以上几条绝好的理由,作者信誓旦旦地宣告止酒。实际情形又如何呢?因城中诸公的诗好,那以提壶鸟为名的酒具也让人联想到提着酒壶劝酒,我经不住诱惑就又沽酒饮醉了,上片以“提壶沽酒”收结并承转下片。下片借诸公之口,劝主人破戒。诸公劝说道:你生病都是有原因的,不要杯弓蛇影猜是酒的缘故。陶渊明终日沉醉,过得很快活;屈原一人独醒,最终却忧愤沉江。如此看来,还是喝酒吧。诸公的话是那样有说服力,作者陷入两难之中,“待不饮、奈何君有恨,待痛饮、奈何吾有病”(《最高楼》)。唉!作者欲听诸公言又惭愧自己没有勇气,欲戒酒又不及晋元帝司马睿那样坚决,做到覆杯不饮。司马睿覆杯,典见《世说新语·归箴篇》:“性素好酒,将渡江,王导深以谏,乃令左右进觞,饮而覆之,自是遂不复饮。”[6]当酒杯听完稼轩这番“真切”的诉说后却忍不住一笑,“还堪笑”一语横出,全词便谐趣妙生。酒杯于笑中否定了主人戒酒的种种理由,种种努力,反而赞同既然诸公热情相劝,不妨再破戒一醉,以谢友人。
参读二词,一戒酒,一破戒,都围绕戒酒展开,出人意料的是,常年借酒消愁的稼轩竟然口出严词要戒酒!君不闻稼轩曾语“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水调歌头》),“人间路窄酒杯宽”(《鹧鸪天》),“掩鼻人间臭腐场,古来惟有酒偏香”(《鹧鸪天》),“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浣溪沙》),“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浪淘沙》),“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西江月》)……爱酒如命的大英雄不再与酒为伴,这巨大的反差背后郁积着的是词人壮志不展积愤难平的思想苦闷。查《辛稼轩年谱》[7]可知,绍熙三年春,赋闲家居上饶十年的稼轩东山再起,任福建提点刑狱,次年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哪知好景不长,踌躇满志的稼轩随即就遭到一连串的打击,从绍熙五年起,稼轩先以谏官黄艾论列,罢闽帅任主武夷山冲佑观;旋又以御史中丞谢深甫论列,降充秘阁修撰;至庆元元年,以御史中丞何澹奏劾而失秘阁修撰职;至庆历二年九月,再以言官弹劾罢宫观之虚职。两年之内,四挂弹章,平生职名,褫夺净尽,57岁的稼轩再次失职投闲。正该借酒浇愁舒愤的时候却不得不止酒,只因“一饮动连宵”“皮骨如金石”(《卜算子》)的词人,如今却叹“老病那堪岁月侵”(《鹧鸪天》)。稼轩“止酒”背后包含着太多的酸心苦痛,这种心境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细读“止酒”二词,其写作上的独到之处也值得玩味:
一是巧借对话,构思奇特。“止酒”二词采用人与酒杯对话的形式来编织文字,别出心裁。虚构人物、主客问对的对话手法来自汉赋,如东方朔《答客难》中客难东方朔、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扬雄《解嘲》中客嘲扬子、扬子笑而应之。主客问对,客只是假设,借其引出话题,全文主旨尽在主人的长篇应答之中。辛稼轩“止酒”二词中同样安排了一主(我)一客(杯)两个角色,并以己为主生发议论。二词别开生面处在于将酒杯人格化,酒杯能说会笑会揣摩主人的心理,既是作者发泄的对象又是作者苦难中的知己,“我”与杯的问答,何尝不是孤独的作者与自己内心的对话,二词通过虚拟的人杯对话,于纵性放诞中,表现出政治失意的苦闷,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
二是借物讽喻,幽默俏皮。这二首“止酒”词主旨是止酒,但作者列举的止酒理由却是些意想不到的物事:因为自己没有机会做酒泉侯、盛酒的皮袋子年老退休、善制酒的杜康出仕不再酿酒等等,致使自己没有酒喝,才不得不戒酒。本来戒酒在人,而不在酒杯,作者病酒不怪自己贪杯,倒怪酒杯紧跟自己,把一腔怨气和全部的责难都发在酒杯身上,纯粹是借酒发泄,怪得无理。面对主人的斥责和发难,酒杯则表现得不以为然,它以旷达、知趣的姿态轻轻松松地承应主人。当作者志在戒酒复又破戒时,酒杯又以“知已”的面目耐心倾听终又忍不住一笑,这笑颇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得意。酒杯的语调姿态充满幽默滑稽,读后令人忍俊不禁。全词因这只会说笑的酒杯而变得活泼生动,妙趣横生。其实辛弃疾并非真的要戒酒,他不过藉此陶写胸中之块垒,人生失意的情怀藏在对酒杯的戏谑调侃中,风趣委婉却更能表达作者对南宋政权的失望以及自己心中的苦闷。稼轩此种笔调颇类韩愈之《送穷文》,韩愈仕路淹骞,追究原因竟是追随自己四十余年的五个“穷鬼”,于是主人决意送穷,孰知五穷鬼有情有义逐而不去,韩文借逐穷抒发一肚皮的孤愤,辛词也借酒杯发散其不满。借拟人化的物加以讽喻讥刺,嬉笑不拘、穷形尽貌,余味无穷。
三是纵笔驰骋,挥洒自如。《沁园春》“止酒”二词大量熔铸了经史子集的用语,如称言“老子(老夫)”出自《礼记·曲礼上》,对杯命令的语气学习了《尚书·尧典》,把宴乐之害视若鸩毒见于《左传》,酒泉、郦食其、汲黯、邴原等故事从《汉书》、《三国志》中来,词中不少典故出自《论语》、《楚辞》、《世说新语》……稼轩排比事典,涉笔成趣,词作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幽默感,愈见其词之婉曲沉郁。词中传情达意,用语清畅,所加议论,言近旨远,纵横奔放,颇耐寻味。对稼轩词出入经史纵笔驰骋的特点,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作了最恰当的评价:“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8]
注释: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所引稼轩词均见该书。
[2]房玄龄:《晋书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76页。
[3]参见《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86页。
[4]班固:《汉书卷五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36页。
[5]朱熹:《四书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8页。
[6]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归箴篇》,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58页。
[7]邓广铭:《辛弃疾传·辛稼轩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30-235页。
[8]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23页。
(任群英 云南蒙自 红河学院人文学院 66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