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2期 ID: 148141

[ 姜晓光 文选 ]   

浅谈《长生殿》和《梧桐雨》的异同

◇ 姜晓光

  摘 要:在元杂剧中,最具有代表性之一的即是白朴的《梧桐雨》。而在清代,被称为戏曲高峰之一的是洪昇的《长生殿》。两剧均取材于李杨爱情故事,且同为历史剧,同样带有深沉的兴亡之感,但在人物形象、主题思想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梧桐雨》主要从历史和政治的角度批判李杨之恋,感慨历史兴亡;《长生殿》主要从爱情角度歌颂李杨之恋,并阐释“乐极哀来”的道理,以“垂戒来世”。
  关键词:《长生殿》 《梧桐雨》 人物形象 结构安排 异同
  
  元代杂剧兴盛,剧作家们创作历史剧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在元杂剧中,具有代表性之一的即是白朴的《梧桐雨》。而在清代,被称为戏曲高峰之一的是洪昇的《长生殿》。两剧均取材于李杨爱情故事,且同为历史剧,同样带有深沉的兴亡之感,但在人物形象、主题思想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梧桐雨》主要从历史和政治的角度批判李杨之恋,感慨历史兴亡。《长生殿》主要从爱情角度歌颂李杨之恋,并阐释“乐极哀来”的道理,以“垂戒来世”。
  白朴《梧桐雨》的题目取自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放,秋雨梧桐叶落时”,内容则取材于唐人陈鸿的《长恨歌传》;洪昇的《长生殿》借鉴于前人的创作经验,但又不满于其中的悲剧气氛,因此他结合自己的思考,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加以扩展。因此,《长生殿》是对《梧桐雨》的进一步延伸和拓展,只是对原来的情节做了增删和修饰,抒情色彩也更浓烈了。下面本文就从主题思想、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等方面分析二者的异同。
  一、主题思想:批判与歌颂
  《梧桐雨》和《长生殿》同时写李杨爱情,但二者在处理“爱情”的角度侧重点上存在很大反差。李杨故事是被文人演绎了无数次的话题。从客观上来看,人们多认为李杨的爱情其实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悲剧,因此对它的评价贬多于褒;李杨故事处于朝代更迭时期,且又发生在执掌权力的君王和拥有姿色的女子身上,所以常被人们用来劝诫后世。洪白二人都经历了朝代变迁,对历史沧桑感触颇深。白朴是金朝遗民,到元代家族没落。元朝社会极其黑暗,知识分子备受压抑,于是他们便借助杂剧这种艺术形式揭露社会弊端,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白朴在《梧桐雨》中借着李杨爱情悲剧批判时政,寄予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表达了对金哀宗荒淫误国行为的鄙薄怨恨;洪昇是明朝时的望族,家境显赫,到了清代家境逐渐没落,生活困顿潦倒。生活的磨难使他对那个时代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的创作也上升到了国家兴亡、历史变迁的高度。他创作的《长生殿》是一出悲喜剧,既不违背历史,又总结了历史的教训,但文中突出的是“情”这一主旨。
  白朴杂剧创作的显著特征是“融政治于爱情中”。结合白朴的生活经历及所处时代,我们很容易发现其创作《梧桐雨》的讽喻主题是很明显的,即借唐的政乱,李隆基的荒淫无道揭露昏庸的金朝统治者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具有很强的批判性。白朴的创作是理性的,虽是根据《长恨歌》和《长恨歌转》进行的艺术创造,但删去了李杨爱情的传说成分,给作品注入了广阔的历史背景。白朴一开始就交代了杨贵妃是寿王的妃子,因具有倾国倾城貌,被唐玄宗看中,先将她变为道士,然后娶入宫中封为妃子。且白朴并不避讳写杨贵妃与安禄山的私情。首先在楔子中安禄山有云:
  只是我与贵妃有些私事,一旦远离,怎生放得下心?
  第一折杨贵妃自白中也说“安禄山被圣上赐予妾为义子,出入宫掖。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奏准天子,封他渔阳节度使,送上边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恼人也”。
  杨贵妃在月下乞巧时,只是担心日后不能与安禄山见面;第二折安禄山起兵造反时说:
  我今只以讨贼为名,起兵到长安,抢了贵妃,夺了唐朝天下,才是我平生愿足。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
  第三折陈玄礼陈言“禄山反逆,皆因杨氏兄妹”。这就把罪责不仅归为杨国忠,也归为杨贵妃,表明杨氏兄妹是安禄山叛乱的一个促成因素。这些描写都是《长生殿》中没有的。白朴这样写显然不是为了歌颂李杨爱情,而是借安史之乱表现人世沧桑之感。在第四折中,战乱平息后,历经患难的唐明皇独自面对杨贵妃的画像秋夜听雨,场面凄惨哀婉,作品将唐明皇繁华已去、盛景不再,只剩下孤独寂寞的悔恨和哀怨写得百转千回。由于前文一系列的铺垫事件已证明了李杨爱情的荒唐及罪过,所以这样的场面再怎么凄惨感人,也无法引起读者的同情。可见作者的批判态度很明显。
  不同于白朴,洪昇赋予了李杨故事新的寓意,他描写了李杨从帝王妃子的关系发展成为普通的人间恋人的过程,歌颂了李杨爱情。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中有明确交代:“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非曰匿假,亦要诸诗人忠厚之旨云尔。”洪昇没有采用杨贵妃女色亡国的成见,他写出了李杨间的真挚爱情,删除了李扬之间的秽事。洪昇将安氏反叛的罪责归于杨国忠而使杨贵妃从中解脱出来,就是为了成全李扬崇高与完美的爱情。因为只有这样,李扬的爱情才能称得上是生死不渝,感动天地苍穹。
  首先,洪剧作中并未提到杨贵妃是寿王妃及其与安禄山有私的事,而是在第一出就赋予杨贵妃“德性温和,风姿秀丽”的性格。作者不愿破坏杨贵妃的形象,是为后来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接着,作者在《埋玉》一出将李杨爱情推向极至。面对军队哗变,杨贵妃感觉自己有罪,“事兄姐妹,侠养权势”,她愿以死救君,而唐明皇宁死不舍红颜,这表现出了李杨爱情的纯洁坚贞。面对政治与爱情所产生的无法调和的矛盾,唐明皇自责:“朕之不明,以至于此。”加之杨贵妃在马嵬兵变时包揽罪名的表现,削弱了世人批判他们“祸国殃民之罪及唐明皇荒淫之耻”的观点,使两人的爱情升华为真正的儿女之情。由此可见,洪昇把政治当成了推动爱情发展的工具,而白朴则把爱情当做批判政治的工具。
  二、人物形象:鄙薄与讴歌
  在这两部戏曲中,杨贵妃与唐玄宗都是作者极力渲染的人物,尤其是杨贵妃。白朴将杨贵妃塑造成反面人物,为主题“因歌舞,坏江山”服务,将杨贵妃置于祸国殃民的位置上。在白朴笔下,杨贵妃是一个淫乱放荡、用情不专而又心怀妒忌的风尘女子。比如第一出“月下乞巧”,作者认为杨贵妃只是因不能和安禄山私会而忧虑,全无贞洁观念。她并非只钟情于唐玄宗,为了追求自己的享乐,她与安禄山偷情;因为担心自己与安禄山的丑事暴露,她陷害梅妃。至于安禄山谋反,也是为了夺取杨贵妃。这就大大强化了杨贵妃的反面形象。在马嵬兵变时,杨贵妃并未达到献身救君的境界,而唐明皇也只是一个为求生而舍弃宠妃的无能之辈。从如下唱词就可以看出:
  (旦)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叫妾怎生割舍。(正末)妃子不济事了,大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旦)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正末)寡人怎生是好。
  在第四出中,唐明皇雨夜思念杨玉环,也是带着悔恨的。《梧桐雨》就此以李扬悲剧结束,为李杨二人荒淫误国而哀叹不已。
  白朴笔下的唐玄宗对杨玉环的迷恋只是出于自身的欲望。作者描写了他堕落腐朽,纵情声色,骄傲自满,养虎为患,最终招致“安史之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相较于白朴,洪昇在《长生殿》中则重在突出李扬的坚贞爱情。因此一开始就把杨玉环塑造得比较完美。作者从正面刻画杨贵妃,写她出身于清白之家,是一个纯洁、专情的女子。她嫉妒梅妃、虢国夫人只是为了能独享唐玄宗的情爱。七夕之日,她与唐玄宗秘誓“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她月下乞巧是为自己与唐玄宗的爱情盟誓。马嵬之变,杨贵妃自缢,她以死救君,死前还不忘嘱咐太监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此时的杨贵妃是一个知情达理的女性,有的只是对唐玄宗的不舍与牵挂。可见作者是站在对杨贵妃赞赏的角度来讴歌李扬爱情的。王季思先生曾指出:“他推翻了那个被奉为正统史观的‘女人亡国论’,采取了一个全新的主题。《长生殿》中的杨贵妃是一个外貌艳丽,而情操美好的女性,不是一个淫邪的妖妇。”杨贵妃的真挚情感感动了唐玄宗,进一步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因此杨贵妃殒命于马嵬坡后,唐明皇对她的思念是真切感人的。二人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真诚的,作者在创作时没有掺入任何亵渎矫饰的成分。
  三、结构安排:坚守与创新
  这两部戏剧同样写了月下乞巧、密誓、安史之乱、马嵬之变等情节,《梧桐雨》以史实为据,以李杨爱情悲剧结束;而《长生殿》在《梧桐雨》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与突破,虚实结合,在李扬悲剧之外又作了拓展,借助神仙幻化,使李扬爱情在天上重续。这就弱化了悲剧氛围,用结局的喜剧意味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李杨爱情也因此获得了读者的同情和理解。
  白朴和洪昇在结构安排上的详略处理、侧重点各有所不同,这与元代杂剧和清代传奇各自的特点有关。元代杂剧是四折一楔子,每一折主要是同一宫调的若干曲牌的曲词组成,对于关目结构元人注意不够。王国维很推崇元曲,认为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但他承认元杂剧“关目”拙劣,认为“元杂剧最佳之处,不在于其思想构思,而在其文章”。《梧桐雨》也是如此。《梧桐雨》中作者用大量笔墨写杨贵妃的用情不专是引起安史之乱的政治根源,而将真情放到了次要地位。短短一本四折安排了许多情节,结构也很紧凑,但在处理过程中显得较为急促,连贯性不强,给读者的印象是衔接片段过多,转折过多。前三折政治色彩浓烈,最后一折又大肆抒情,落差太大,因此造成读者解读主题时的思维混乱。
  清人注重文章的结构,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就提出了“结构第一”的命题。《长生殿》有五十出,却不枝不蔓,剧中的一切描写都是为了突出“情”这一主旨。洪昇并未把李扬爱情的一切波折都记入其中,比如他将《梧桐雨》中出现的与李杨爱情无关的人物张九龄减去;写安禄山时也只写他发动叛乱导致军队哗变,使杨贵妃自缢,只是为了渲染李扬难以割舍的痛苦。在全剧中,政治风云与李扬情事发展均得到展示,交错融合又相互推进。正如台湾学者黄敬钦所译:“昉思于五十出之情节布局,费尽心神。其间承递极为致密,针线始终不懈,穿插于全局间,而使情节一贯之具体线索则为钗盒。能明钗盒在各出之线索,乃知其布局之周密也。”
  《梧桐雨》中由唐明皇一人主唱,情节安排也以唐明皇为中心,属于单线发展的戏剧结构。《长生殿》中男女都可以唱,杨贵妃也被安排有很多唱词,情节安排以李扬爱情为中心,作者采用双线发展的结构,一条是政治线索,一条是爱情线索,而且是以爱情为主,政治为辅。
  此外,《梧桐雨》和《长生殿》淡化了诗意增强了戏剧性。两剧唱词优美,曲词情景交融,扣人心弦。通过这些唱词,深刻细致地表现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剖析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长生殿》的唱词,因其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和浓厚的抒情色彩而被传唱不息。《长生殿》巧妙的剧作安排,使它既可以作为案头书目被人翻阅,也可以让演员表演。吴舒凫指出:“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是以传闻益远。蓄家乐者,撰笔竟写,优伶能是,生价什佰。”梁廷楠在《藤花亭曲话》中云:“《长生殿》至今百余年来,场榭歌舞,流播如新。每当酒阑灯炽之之时,观者如至玉帝所吹奏《钧天》法曲。”《长生殿》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又有良好的舞台效果,堪称“汤词沈律合之双美”的典范作品。而且《长生殿》中《惊变》、《雨梦》等出的曲词,节本上是由《梧桐雨》的曲文脱化而来的,却融化得极为巧妙,如:
  [沙神子][别体]:我只道谁惊残梦飘,原来是乱雨萧萧,恨杀他枕边不肯相饶,声声点到寒宵,只待把泼梧桐锯倒。[尾声]纷纷泪点如珠掉,梧桐上雨声厮闹。只隔着一个窗儿之滴到晓。
  这首《雨梦》的曲词就是由《梧桐雨》第四折中的曲词转化来的:
  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煞。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长生殿》和《梧桐雨》异曲同工地演绎了李杨爱情故事,同时又因其自身立场的不同而褒贬不一地塑造了李扬等众多的人物形象。《长生殿》被誉为“闹热的《牡丹亭》”,其艺术成就因高于同类题材的其它剧作而备受人们欢迎,《梧桐雨》则以其独有的意境而成为文坛的一朵奇葩。
  
  参考文献:
  [1]臧晋叔编.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9.
  [2]洪昇.长生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王季思.《长生殿》的思想与艺术特色初探[A],王季思学术论述自选集[C].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1.
  [4]王国维.宋元戏曲考[A],王国维戏曲论文集[C].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57:105.
  [5]许卫全.试论《长生殿》对李扬故事戏曲的超越[J].艺术百家,2004,(6).
  
  (姜晓光 湖北省襄樊学院文学院 441053)

浅谈《长生殿》和《梧桐雨》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