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是人们宣泄精神痛楚的特殊方式。在契诃夫的《苦恼》与鲁迅的《祝福》中,两位作者不约而同地安排主人公向人们反复倾诉丧子之痛不但得不到理解同情,反而遭到侮辱和嘲笑的情节。下文通过对这两篇小说“倾诉”情节的比较,力图从中探求一些规律,以便帮助我们赏析作品。
一、倾诉对象决定作品揭露的深度与广度
倾诉,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完全说出(心里的话)”,即诉说者没有明确的目的性,是出于本能的一种无意识行为。《苦恼》中的姚纳共有四次向人倾诉的机会。首次与军人相遇,军人代表当时沙皇俄国的上流阶层。第二次与三个年轻人相遇,高个子随意调侃他,侮辱他。姚纳肯定知道他们的用意,但作为一个靠拉车养活自己的马车夫又能对自己的乘客怎么样呢?更何况他还想和这些人套近乎,他苦笑,无奈地笑,暂时忘却孤单的轻松地笑,人太痛苦的时候,别人的打骂,调侃也是某种程度的安抚,有人安抚总比孤独痛苦好。他和扫院子的仆人攀谈被赶走,和年轻车夫说话被忽略。最后,他只得向他无声有情的小母马倾吐一腔悲苦,小母马虽然无语,但眼睛亮晶晶的,“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置身于当时社会的大环境中,从当时处于社会上流阶层的军人到与自己境遇相当的年轻车夫再到无法言语,任人摆布的牲畜,作者多角度、多侧面刻画了一个社会下层小人物悲苦无助的处境和苦恼孤寂的心态,契诃夫写出了比痛更痛,比苦更苦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离,而这种冷漠和疏离本身又是麻木的,控诉人间的冷酷和世态炎凉时夹杂着些许幽默和讽刺的意味。
姚纳的诉说无人听,《祝福》中祥林嫂的诉说虽有人听,但遭遇的却是嘲笑,是精神的摧残,是灵魂的虐杀。祥林嫂一次次地诉说,不仅没有获得人们的同情、理解和安慰,反倒成了鲁镇人无聊生活的调剂品。从镇上人仍旧叫她祥林嫂可以看出,这个群体是不承认祥林嫂再婚的事实的。那再婚得到的儿子阿毛的死活又与鲁镇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与《苦恼》中的姚纳不一样,祥林嫂的倾诉对象都是与自己一样生活在当时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并没有意识到给予她同情和怜悯也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尊重,而是将内心的卑劣与愚昧赤裸裸地呈现出来。鲁迅说:“在那黑暗、落后、愚昧的社会里,祥林嫂是没有办法摆脱她那悲惨的命运的;问题不在于她自己凭自己的力量能否冲破黑暗的环境,问题倒是在于中国人民是否了解这个社会的黑暗。”从作者塑造的倾诉对象群体看,《苦恼》选取了沙俄专制统治下俄国社会的全景作为背景,而《祝福》将小说背景浓缩为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的江南农村,两部作品揭露的深度和广度及其所含的思想容量和社会意义不同。
二、倾诉者的细节描写反映小说主题
虽然两位作者都用近乎冷峻的笔调描绘着生活在不同社会里被践踏、被侮辱而得不到丝毫同情与理解的两颗孤独、痛苦的心灵,但在细节的处理上仍有差异。
契诃夫善于通过描写人物最富有特征性的语言和行动,来反映人物的内心苦恼。如:“姚纳咧开苦笑的嘴,嗓子里用一下劲,这才干哑地说出来。”这里的“咧开苦笑的嘴”“用一下劲”“干哑”几个词语,把姚纳想向乘客讲他苦恼的内心活动表现了出来。鲁迅的《祝福》沿袭我国古典小说的优良传统,白描的手法简洁凝练,在人物描写上惜墨如金,整篇小说只有几次对祥林嫂眼睛的描写给读者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如“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简短的一两句话,就把祥林嫂从想说到不愿意说,从失望到绝望的心境描摹得淋漓尽致。
《苦恼》中车夫姚纳的话少,且多数是吞吞吐吐的不完全句和短句。《祝福》中祥林嫂的话则是大段大段的铺叙,她从“我真傻”的自责讲到阿毛失踪,从出门寻找儿子讲到发现阿毛被狼叼走,内脏已经被吃空的细节再到说不出成句的话来的呜咽,作者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祥林嫂的遭遇,一个字都没有省略,这正表明了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姚纳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再现了小人物的软弱、无能的性格。而从祥林嫂的出逃到“头撞香案”的“出格”行为再到倾诉时的“喋喋不休”,都表明她是一个不容易被压垮、被吞噬的有抗争精神的人。虽然她成了与封建势力斗争的牺牲品,但祥林嫂的身上流淌着当时一批正在觉醒的人的血。就这点而言,《祝福》的作者在创作思想上更为进步。
通过对这两篇小说中一个父亲与一个母亲向人倾诉丧子之痛的比较,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位作者都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风格非常相似,并能使读者产生反思与共鸣。造成这种人间悲剧的深层根源是他们各自所处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社会意识。
(於敏 浙江省衢州二中 32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