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一书兼采前修、时人论诗之说,比较有针对性地讨论了近体诗的主要格法,并归纳了一系列“炼字法”名目,如“诗眼”、“活字”、“响字”等等。但是,鉴于《诗人玉屑》分析不足、论述粗率的缺点,本文欲针对该书所探讨的近体诗炼字法,结合其他诗学论著,来剖析五七言律绝的“炼字”要义。
关键词:炼字 诗眼 活字 响字 虚字 实字
历代诗家向来重视用字之工,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曰:“诗人以一字为工。”[1]葛立方《韵语阳秋》亦曰:“诗要练字,字者,眼也。”《诗人玉屑》也主张炼字炼“眼”的近体诗格理论。此书卷三小注:“五言以第三字为眼,七言以第五字为眼。”[2]而元杨载《诗法家数》则认为“五言字眼多在第三,或第二字,或第四字,或第五字”。不过,《玉屑》卷八引《韵语阳秋》:
“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炼末后一字。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若非“入”与“归”二字,则与儿童之诗何异?
《诗人玉屑》的编者魏庆之,显然是认同《韵语阳秋》对于“诗眼”的判定的。可见,“诗眼”并不一定固定在“五言第三字”与“七言第五字”两个位置上。《玉屑》中炼字格法主要有“眼用活字”、“眼用响字”、“眼用拗字”、“虚字实用”等,兹列述如次:
一、眼用活字
《诗人玉屑》卷三“眼用活字”条将“诗眼”限定在“五言第三字”和“七言第五字”两个位置上,如“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莺传旧语娇春日,花学严妆妒晓风”。
但卷三“句中眼”条下,“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诗眼在第七字。而“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双蜂上帘额,独鹊袅庭柯”、“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诸句,则都在第三字。“身轻一鸟过”,则在第五字。
杨载在《诗法家数》中又列举其他位置上的诗眼,眼在第三字者,如“鼓角悲荒塞,星河落晓山”、“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眼在第二字者,如“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眼在第五字者,如“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又有眼在第二、五字者,如“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上举诗眼用字,形象传神,灵动健劲,贾岛对“推”、“敲”之取舍,正是历代诗家锤炼诗眼的最佳案例。
二、眼用响字
《玉屑》卷六引《吕氏童蒙训》曰:
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
《白石道人诗说》曰:“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3]《沧浪诗话·诗法》曰:“下字贵响,造语贵圆。”[4]《诗法家数》亦谓:“使字当,下字响。观诗之法,亦当如此求之。”[5]可见,一字之工,虽为末技,然格调之高下,又必须落实到“诗眼”上,而使诗句金声玉振,又非“响字”莫属。《吕氏童蒙训》所谓“致力处”亦即《玉屑》中说的“诗眼”。从《诗人玉屑》所引诗例来看,被用作“诗眼响字”的字位,非止“五言第三字”与“七言第五字”两处。五言第五字者,如“远帆春水阔,高寺夕阳多”。五言第二、五字者,如“路转青山合,峰回白日曛”。七言第七字者,如“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三、眼用拗字
《玉屑》此条下诸例,五言如“雁惜楚山晚,蝉知秦树秋”,七言“寒林叶落鸟巢出,古渡风高渔艇稀”,其平仄格式都是“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即出句倒数第三字拗,对句倒数第三字救。质言之,即出句、对句“诗眼”[6]平仄互换,清人李汝襄在《广声调谱》中将这种拗救方法称为“双换诗眼式”[7]。
杜甫常用这种“双换诗眼”的“仄拗平救法”,七言如《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江雨有怀郑典设》:“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寄岑嘉州》:“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自疏。”五言者如《咏竹》:“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诗例尚多,兹不枚举。
另外,对句倒数第三字有双救之例者,即在“仄仄平平仄仄平”中,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宜平而仄,为了不产生“仄仄仄平仄仄平”的“孤平句”,故将本句倒数第三字改为平声。《玉屑》中所举诗例,五言如“残雪入林路,暮山归寺僧”,七言如“卷帘阴薄漏山色,欹枕韵寒宜雨声”。“入”、“暮”,“漏”、“韵”宜平而仄,对句为避免“孤平”之病,便于本句倒数第三字以平补救,《广声调谱》中将五七言律绝“一平救两仄“的拗救方法称为“双换诗眼拗句式”。
四、虚字实用
《玉屑》卷六引《诚斋诗话》谓:
诗有实字,而善用之者以实为虚。杜云:“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老”字盖用“赵充国请行,上老之”。
所谓“以实为虚”,即古汉语中常见的词类活用现象。上引杜诗中“老”字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谓“以……为老”。《容斋续笔》卷八:“春风又到江南岸,于‘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易为‘入’,旋又改为‘满’字,如是者十余字,最后始定为‘绿’字。”[8]“绿”,形容词作使动之用。上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则是不及物动词“翻”、“失”二字作使动之用。
罗大经《鹤林玉露》:“作诗要健字撑柱,要活字斡旋。”[9]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八:“得撑拄之说而通之,即实字可作虚用。如‘璇阶电绮阁,碧题霜罗幕’之类是也。得斡旋之说而通之,即虚字可作实用。”[10]所以,《鹤林玉露》所谓“活字”(吴氏称“虚字”)已活用作“实字”,在词性和词类上都发生了变化,虚实之间的灵活转换,增加了诗句的变化,而“虚字实用”也成为宋诗的一种习尚。[11]
五、虚实异用
《玉屑》卷三又分“实字妆句”、“虚字妆句”诸法,古人为扩大诗句的信息量、增强语势,诗句多以实字结撰,这样可以避免诗句喑哑平弱之病。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谓:“‘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实字之运用,不但表现了羁旅之苦,还使得“音韵铿锵”,画面感增强。所以,《诗法家数》亦谓:“字实则自然响亮,而句法健。”[12]《四溟诗话》卷一谓:“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13]
但对于虚字的驾驭,则难于实字。《四溟诗话》卷一曰:“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可复振。”[14]又谓:“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虚字多则“意繁”,这主要是由于副词、连词、介词的使用增加了诗句中的呼应、转折、层次关系,所以,句意渐呈繁缛之象。而“实消虚长”的变化却减弱了诗句的画面感与形象性,诗句显得平铺直叙、缺乏诗趣,语言的跳跃性也随之减弱。《鹤林玉露》乙编卷二《诗用助语》引黄庭坚“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15]二句几乎全为虚字,读之令人费解。所以,虚字用之不善,不但会使诗句“柔弱缓散”,还会产生歧义。
古人在炼字方面,颇有心得,于《诗人玉屑》可窥一斑,而炼字格法的归纳探讨对于近体诗之赏鉴实是助益良多。
注释:
[1][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20页。
[2][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1978年版,第75页。
[3][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82页。
[4][南宋]严羽著:《沧浪诗话》,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94页。
[5][12]杨载:《诗法家数》,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36页,第730页。
[6]此处“诗眼”特指“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
[7]详见杜松柏编《清诗话访佚初编》第十册《广声调谱》,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
[8][南宋]洪迈著:《容斋续笔》卷八《诗词改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317页。
[9][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诗用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8页。
[10][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八《炼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36页。
[11]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成都:巴蜀书社,1997年版,第521—524页:“‘活字’指句中转折斡旋之字…主要是指物象、动作或性质的虚词,如副词、连词、介词等等”、“‘活字’比‘健字’更能显示宋诗意义之曲折、层次之丰富、语脉之联属的特点。”
[13][14][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0页。
[15][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二《诗用助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5页。
参考文献:
[1][宋]魏庆之.诗人玉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清]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明]谢榛.四溟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4]杜松柏.清诗话访佚初编[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
[5][清]吴景旭.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58.
[6]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成都:巴蜀书社,1997.
[7][宋]洪迈.容斋随笔[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宋]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
(牛勇军 重庆 西南大学文学院 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