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2期 ID: 148161

[ 齐雪艳 文选 ]   

厚“重”鄙“轻”

◇ 齐雪艳

  摘 要: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哲理小说中,米兰·昆德拉以他睿智的语言,独特深刻的见解,超脱的眼光对人生的生存境遇做出了深刻的揭示。他以小说来唤起人类对自身生存境况的警醒。小说围绕着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情感问题展开,通过托马斯这个徘徊于“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之间的人物形象,道出了世人生活的普遍性体验:轻,是人们不能承受的,人们要选择重,即选择厚“重”鄙“轻”的生存方式。
  关键词:生命之轻 生命之重 托马斯 生存方式
  
  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可悲的是它不能重来,可喜的是它从不需要重来。既然拥有了生命,我们也就有权利和义务去选择度过生命的方式。中国古人对生命的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的双重选择,这与米兰·昆德拉的生命说不谋而合:均以轻重来衡量人生。生与死构成了存在的两极,轻与重谱写了生命存在的两种形态。在人生存在的旅途中,在轻与重这两种形态间,我们该如何衡量与选择呢?本文试着浅析这一问题。
  米兰·昆德拉是一位以小说创作蜚声世界文坛的捷克裔法国作家。他的小说将文学、历史、哲学融于一身,通过深思与质问,大大扩展了小说的文化景观,从中可以看出黑格尔、萨特等人的哲学观。他用眩目的语言表达了穿插在小说故事文本中的存在主义思想。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昆德拉的才华得到集中体现的一部作品。昆德拉从一两个关键词以及基本情境出发构出了小说的人物情节,他以一个哲人的睿智将人类的生存情景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并加以考虑、审查和描述。在这本书中,作者围绕着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情感问题展开,塑造了托马斯这个徘徊于“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之间的人物形象。小说从“永恒轮回”的讨论开始,把我们带入了对人的生命存在、生命的价值与生活意义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中。
  昆德拉强调:“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是存在;存在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1]对存在的思考,形成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轻与重”的主题。昆德拉说:“书中这个或那个人物的编码是由若干个关键词组成的,对于托马斯是‘轻与重’。”[2]
  德国有句谚语说:“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3]即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昆德拉说“轻”就是来源于生命中不可重复的一次性经历。发生过的事情不再重复,于是发生过的事情或者成为记载的文字,或者成为缅怀的记忆,但是这些都仅仅是符号,而不是事情本身。人们可以选择忘记,或者可以选择他们愿意的方式来对它进行描述和“回忆”,再现的它已经不再是它本来的面目,它过去的发生,并没有对当下形成真正的影响。
  在小说中,主人公托马斯崇尚自由,拒绝一切束缚,甚至在婚姻方面,认为单身是自由最好的表达方式。于是他别出心裁地制定“性友谊”规则。他拒绝爱,以此来保证自己生活的完整性和自在性——这样的存在状态,就是一开始他所理解的“轻”,即放纵自己、逃避责任的生存态度。
  托马斯所向往的生命中的轻盈是这样产生的:作为一个不为某种世俗模式所吞没的脑科医生,他十年前与妻子离婚,摆脱了婚姻的羁绊。他在生活中践行自己的“性友谊”的原则,周旋于不同的情人之间,视简单的肉体之爱为“真正的、轻松的”爱情。“性友谊”的原则使托马斯和情人之间都是“一次性”的,她们每次都是一个过客,而不是他生活和情感世界中的另一个人。一次性的经历,并没有给托马斯的生活划上任何痕迹,“性友谊”也没有为他增加一丝情感,一丁点的责任。周旋于其间,托马斯得到的只有“轻盈”,没有沉重。
  托马斯崇尚解除了责任、忠诚等意义的“轻”的生活,并且“以可以随意与多个异性发生性关系的自由单身生活为达到‘生命之轻’的标志之一”[4]。为此,他放弃了与妻子、父母、孩子之间的人伦之爱。
  女主人公特蕾莎为了追求自己的美好爱情,离开了母亲和家乡,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希望走进了托马斯的世界。她一直要求生命要以重的方式存在,认为灵与肉的结合是理想爱情的完美体现。她的出现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托马斯,促使他的生活态度慢慢发生了改变。他承认“在这世上自己唯一在乎的是特蕾莎,他不能做任何可能伤害特蕾莎的事”[5]。由此可见,生命中的“重”就意味着承担人生的追求、理想的实现、生活的重担、生命的价值。
  当托马斯经过“六个偶然”的机缘与特蕾莎必然相遇之后,他便不能自制地产生了对特蕾莎的爱。然而,这不符合托马斯长久以来形成的“处事原则”,因此,一方面他深爱着特蕾莎并和她结婚,同时却又与其他的情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尽管托马斯没有否定这段感情,但却从中感受到无法言说的沉重。这突如其来的沉重与他司空见惯的生活格格不入,迫使他想逃离。然而每当他从沉重中逃离出来,又回到久违的轻盈的世界中时,他却又因为轻盈而无法承受,重新又回到沉重之中;在沉重之中,他又想逃离……如此,轻而复重,重而复轻,欲重还轻,欲轻还重,托马斯生命中的轻与重就是如此悄然转换着,他对特蕾莎的爱也在“非如此不可”和“别样亦可”之间徘徊着。
  后来,特蕾莎独自离开了苏黎世。摆脱了与特蕾莎捆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起初托马斯感到这是“温馨的轻”,自己好像一根羽毛似的轻柔而潇洒地飞了起来 ,无拘无束。但几天之后,这种轻就变了味道,生出了一种无所依靠的孤独感、丧失的痛苦甚至无所寄托的迷茫,这样的虚无和空灵让他仿佛失了魂魄。他的生命马上进入了失重状态。他恍然醒悟:“轻”的生活只会令他更加高高地飞起,无限自由但却毫无意义。正如昆德拉所说的“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6]。
  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认为,没有什么事物是变化的。人生和历史都是一成不变的,有着固定的目标。而继承巴门尼德思想的柏拉图,更是建立了一个“理想国”,设计了人类所理应生活的最美好的世界。在他看来,“理想国”是宇宙的至真至善的理念的集中体现,也是人的生命的目标和历史的最终归宿。总之人生有方向,有先验的规则和目标,历史亦然。因此生命是沉重而有意义的。
  米兰·昆德拉说:“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倒在地……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7]
  偶然出现在托马斯世界中的特蕾莎一直要求生命要以重的方式存在,人要以重的生活态度来对待生活。在爱情方面,她坚持灵与肉的结合,坚持对托马斯的忠贞。因而,她一直无法理解托马斯的爱与性爱不能相提并论的观点,也无法理解托马斯在爱她的同时却仍与其他女人藕断丝连的做法,最终她以自己的出轨来对抗托马斯的不忠。然而,一次冒险并没有使她感到快乐,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痛苦,没有灵魂的肉体变得轻飘。灵与肉的彼此失落使特蕾莎意识到:轻是人类无法承受的,只有坚持重,才能体味出生命的真谛。
  特蕾莎使从不和情人一起过夜的托马斯不知不觉地握着她的手沉眠不醒,并且从中嗅出了幸福的芬芳。久而久之,托马斯对爱情重新定义:发现“它”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最真诚的至高无上的感情。同时他也明白: “人有自由意志,有选择的自由和行动的自由,但人不可滥用自己的自由意志,要对行动的后果承担责任。”[8]
  作为社会中的一份子,托马斯先是竭力把自己置身于一种绝对轻松的环境之中:没有家庭的束缚,职业简单独立,不过问政治和社会条件。但是随着时局的动荡和政治高压的到来,残酷的现实加之特蕾莎冒着生命危险在大街上拍摄的勇敢行为,使他意识到:不与或尽量不与社会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世俗生活的“沉重”归根结蒂也是人的生命必须承受的东西,因为人毕竟不可能像动物一般地“轻松生活”。托马斯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不再犹豫与徘徊,而是理性地背叛了先前的“轻”,继承了“重”。
  为了心爱的女人,托马斯放弃了在日内瓦的优越生活,承担着生命的重量。面对祖国布拉格的极权统治,面对统治者的“政治贿赂”,托马斯毅然拒签下“自白书”。如果不拒绝,那么这位布拉格著名的脑科医生至少能在自己的国家谋得一个小诊所医生的职业,但托马斯选择了放弃。他知道优厚的生活待遇,对一个人来讲应该是轻松愉悦的,回避风险(继续在日内瓦工作或签署那个“自白书”)也是易如反掌的,但这恰恰是他无法承担的“轻”。“当个体的存在面临冲突与责任的拷问,遭遇良知与选择的判断时,托马斯身上冲动着的人的意识和人的价值观念使他选择了背负生命之重。”[9]在爱人身边,在极权专制面前,清醒地保持着人格的独立,回到自己的祖国,哪怕是回到艰辛的捷克农村,也让人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厚重感”,是一种可以承受的“重量”。
  “在小说《不朽》中,昆德拉为人类寻找到‘违抗造物主的电脑’的途径——爱。生命并非总是可贵,只有让你获得了爱,生命才有价值。你所爱的人比上帝的创造物、比生命本身价更高。”[10]托马斯的存在之轻是丧失挚爱,原本认为是负担的爱最终却成了拯救灵魂与充盈生命空洞的救世主。他摒弃了那个不能承受的轻,换回了生命的重量。在轻与重之间,托马斯用自己的选择得出结论:“轻”之下的人生无意义,令个体生命死亡的不是人类头顶上沉重的生存压力,而是弥漫于其周围的“轻”。
  的确,有时压倒人们的、把人们逼至绝望边缘的,并非负荷而是一种无所寄托的空虚。即便是再沉重的压力,至少也还有让他们努力奋斗的目标和动力,让他们的心灵因有了明确的目的而不会迷茫,因有了依靠而不用流浪。然而如果摆脱了生活中所有的束缚,也许的确会有一种完全的自由,可这种“自由”是值得追求和羡慕的吗?答案正像昆德拉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我们常常痛感生活的艰辛与沉重,无数次目睹了生命在各种重压下的扭曲与变形。平凡和自由一时间成了人们最真切的渴望。但是,我们却在不经意间遗漏了另外一种恐惧——没有期待、无需付出的平静,其实是在消耗生命的活力与精神。”[11]因而假若失去了一切生命的重量,那么生命本身便毫无价值与意义可言。就像托马斯一样,在感到无比自由的同时,也切身体会到了被蒸发掉般的孤寂与窒息,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因此,他宁愿背着特蕾莎给予的重量而生活。
  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态度和生存方式。“轻,安乐与空虚;重,责任与使命。”[12]人们存在,要的并不是一种毫无等待和寄托可言的状态,并不是要在虚无的空中虽自由却没有希望地飘荡。人们存在,都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重量的。生命能够触及大地方能稳妥与踏实,只有扎根于实实在在的泥土,开出绚烂的人生之花,才算是真实地存在过。因此选择重,人们才能更加接近生命,接近生命的本质。而当人们想要卸下沉重自由飞翔时,往往卸下的不仅仅是“负担”,而是生活本身,这时便会像托马斯一样发现生命已轻得不能承受。
  “米兰·昆德拉以小说来唤起人类对自身生存境况的警醒,使我们有理由不会在他的困惑中停下步来。”[1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通过主人公面对生命这一严肃的话题冷静地阐释了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这两种人类的生存方式。主人公用他们的经历,带给了人们启发。
  生活是沉重的,生命是凝重的。但是,如果肉体的纵欲与灵魂的圣洁是一回事,如果崇高与低贱之间没有区别,如果快乐注入悲哀之中,如果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像压根没发生过,那么人类存在便失去了空间度向,成为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生命个体便会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被无边无际的轻所承托。因此,生命之重才是人类“非如此不可”的选择。
  注释:
  [1][2]米兰·昆德拉著,韩少功译:《小说的艺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
  [3][5][6][7]米兰·昆德拉著,许钧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
  [4]谭玮:《生命与历史的迷思——<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轻与重”的思考》,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年,第6期。
  [8]柳鸣九选编:《萨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2页。
  [9]徐真华:《米兰·昆德拉:小说是关于存在的诗性之思》,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4期。
  [10]车莉:《人的可能性——试论米兰·昆德拉对存在的探究》,大连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
  [11]克尔恺郭尔著,刘继译:《恐惧与颤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12]李彩霞:《生命存在及存在方式——有感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现代语文,2008年,第3期。
  [13]李凤亮:《复调小说:历史、现状和未来——米兰·昆德拉的复调理论体系及其构建动因》,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3期。
  
  (齐雪艳 新疆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835000)

厚“重”鄙“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