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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华当 文选 ]   

庐隐小说中的水意象

◇ 杨华当

  摘 要:庐隐的作品“表现出对妇女人权,特别是婚姻自由权、教育权、职业权的密切关注,围绕着‘娜拉走后怎样’的中心命题,对中国妇女的的历史命运进行深沉的探索,对传统的男权中心及其价值观念提出勇敢挑战”。本文试图以水意象为切入点,来分析庐隐小说创作中所包含的丰富意蕴。诸如女性在新旧交替社会中遭遇生存困境后所做的回归自我、重塑自我的选择;以女性作为出发点,分析 “水”所呈现出的追求自由的集体意识,从而揭示“女儿是水做的”这句话背后潜藏的本质内涵;女性对死亡的恐惧和深层追问等等。
  关键词:庐隐小说 水意象 女性 自由 死亡
  
  引言
  庐隐的创作真实表现了第一代新女性初次踏上现代人生征程时的觉悟与沉迷:坚定、自觉的现代女性立场和怯惧、无奈的现代女性愁情。在新旧交替人心动荡的年代,爱情与婚姻是女人永恒的不归路:露沙追求事业与人生的意义,最终还是和梓青共命运;亚侠探求人生的意义,却被那些男性逼得跳湖自尽;沁珠被念秋所骗,少女的心摔得破碎;沁芝、沙侣结婚后志趣无多。这些女性,她们拥有新时代的知识,有新时代的觉悟,也有新时代的斗争,可她们毕竟有着如水般柔弱的心,泪水成了她们生命意识的载体,也为处于迷惘困惑中的她们开辟了一条通往无意识的隐秘通道,使她们在生与死之间辗转徘徊,以致用灵魂重生的方式完成自我的疗救。
  庐隐小说的题材比较狭窄,大多数是有关爱情婚姻的,她提倡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女性可以也应该争取自由。她笔下的主人公有着如水般的性格,眼里常含着悲哀的泪水,泪痕不干的脸上永远留有悲伤的痕迹,但这也让我们感受到她们在悲哀中进行精神家园重建的韧性,“一颗因悲哀而落的眼泪,是包含人生最高的情绪”(《创作的我见》),“当你用怜悯而感伤的泪眼去认识神灵的所在,比你用浮夸的享乐的欲望,要高明得多”(《寄燕北故人》)。
  “人类很早就认识到水是生存的前提条件,根据原始人的类比思维,大地上一切滋生生命的物质都与女神有关。于是,水的意象被赋予了女性意义,这与巫山神女、潇湘二妃等融水性与人性为一体的水神神话或女神形象就具有了内在相通之处。水的自然本性:柔。水是曲线柔和,摇曳多姿、洁净透明的,女性亦是或娇或羞,或笑或哭,了无定准。”[1]
  庐隐小说中直接写“水”的较少,但和水有关的意象较多,比较典型的就是“泪水”。借助这些意象,庐隐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与细腻捕捉她们在外在的物质世界和内在的心灵世界中遭遇的挫败感、失意、困惑、挣扎、自我救赎等,表现女性在男权专制的社会中对自由的追求和渴望以及无可奈何,最终以死亡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精神的重生。
  
  一、用水意象融情入景
  
  环境是人物活动的舞台,环境描写的基本功能是创造人物活动的背景和为事件提供发生、发展的物质条件。庐隐的小说较多地汲取了古典文学中融情入景的笔法,通过景物的描写来衬托人物的心境。在这里,水意象的运用就是一例。
  《或人的悲哀》中当亚侠即将离开的时候,“丝丝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茫然”[2]。景物描写衬托着人物的心境,即亚侠将去日本,内心无比惆怅的情怀。《丽石的日记》中,“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3]。这里,小溪、草屋、柳树、小船,寄托了丽石的希望,丽石把情感寄托在沅青身上,俩人从泛泛的友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在丽石的眼里,沅青就是她爱的唯一,是她情感的寄托,是她的良师益友同时也是她的恋人。她说:“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是为她而生呢!”[4]当沅青和丽石二人即将分别的时候,“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的荡漾着”[5],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象牙戒指》中伍念秋与张沁珠约会,也多次描写了水的意象,“那水是特别澄清,好像从透明的玻璃中窥物”[6],“湖里的水被夕阳照成绛红的浅紫的橙黄的各种耀眼的颜色”[7],“河里的坚冰冒出一股刺入肌肤的冷来,使我们不敢久留”[8],“桥下有一道不很宽的河流,河畔满种着芦苇,一丛清碧的叶影,倒映水面,另有一种初秋凉爽的意味。我们目注潺湲的流水,沉默了许久,忽听沁珠叹了一声道:‘自觉生来情太热,心头点点着冰华。’”[9]这些和水有关的意象都是当时主人公或喜或悲心情的写照。
  庐隐的小说中对“泪水”的描写比比皆是。泪水是水的一种特殊形态,它饱含了主人公的各种感情,它是人物感情的外化。庐隐的笔下,不管是女性还是男性,都为情而流泪,为情而痛苦。《象牙戒指》中,沁珠面对曹子卿的追求而生病,“面色变成灰白,两眼含泪的看着曹”,“两眼涟涟地流着,双手冰冷”, 就连曹都是“两眼洋溢着泪光”, “深陷的眼中也涌出泪来”, 结果曹子卿因情而死,而张沁珠誓将她的眼泪时时流湿曹子卿墓头的碧草,泪流干而死在他的坟头。
  
  二、女性回归自我,重塑自我之路
  
  (一)生存困境之彰显
  庐隐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数接受过教育,具有不同于传统社会规范的新观念,可是,当她们步入社会或婚姻生活后,却渐渐发现自己的想法与社会秩序格格不入,随时有可能与传统的社会规范发生摩擦碰撞。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滋生了某种不安全感,感到处处充满了危险,布满了陷阱,时刻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像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一样,时常在女性的周围拉起层层罗帐,看似纤细,却密密麻麻,将她们包裹得严严实实,致使她们难以喘息,也往往使她们在潜意识中冒出浸入水中的死亡念头。
  庐隐的情感写作意在从深层次上给当时女性的社会身份以定位,即体现在社会、事业上:少女时期对于理想的追求,有事业的安慰,陷入情感的漩涡或者结婚后,事业被阻隔,处于娜拉式的困境中。《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为了探求人生的空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终究也没有寻找到答案。亚侠探求人生的意义,却被那些男性逼得跳湖自尽。在男权社会中,就是没有婚姻负担的亚侠们,即使姐妹们相互劝勉,努力地挣扎,可最终也没能越过世俗所设置的屏障,无奈地落马。
  (二)逃避现实
  “逃避往往是人在面对困难时的一种本能反应,尤其在面对自己难以应对或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难题时更是如此。”[10]男性主宰和控制着社会的话语权,女性的弱者地位至今没有得到改变,根深蒂固的男权中心思想禁锢着女性的自我追求和抗争。于是,在生理和心理均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难免就会在困难面前选择逃避,而泪水和自杀就是逃避的首选方式,这样,水的博大、无限包容性与泪水的亲缘性、清洁的功效让一些女性找到了避风港。
  《一个著作家》中的沁芬,见到心爱的人的时候,“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11],“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的哭!”[12],“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他的生机和幸福!”[13]金钱对相爱却不能走到一起的人来说是罪恶的,沁芬只能死在她那悲哀的泪水中;而浮尘只有躲得远远的,过一个著作家的生活,当他得知沁芬已去,“拿着破瓶子有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方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袜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14]在现实中,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可远离了人世,他们应该生活得很幸福吧!
  《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也是个心身敏感的女人,她看不惯这个罪恶的世界,对人生充满了迷茫,“丝丝的细雨敲着桌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我已经在海上过了一夜”[15],“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像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我坐在甲板上一张旧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荡荡,翻腾奔掀,心理充满了惊惧的茫然,无主的情绪,人生的真象,大约就是如此了。”[16]
  在那个男权话语的世界里,女性只在随波逐流,或许只能做着像《海滨故人》中的梦:在海边造一所房子,与同窗好友欢聚海滨,“对着白浪低吟,对头激情高歌,对着朝露微笑,有时竟对头海月垂泪”,从而感叹出“人生和水一样的流动,岁月和水一样的飞逝”,“水流过去了,不能再回来!岁月跑过去了,也不能再回来!”[17]
  (三)寻觅自我
  “逃避现实的结果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一直逃避下去,始终不敢面对现实,另一种就是在逃避的过程中受到启发,或者说逃避本身从反面促成主体对自我行为的反思,从而开启追寻自我之门。”[18]关照女性的自我成长一直是庐隐创作的角度之一,她知道女性意识与水的亲缘性,水开启了女性被现实秩序所遮蔽的心扉。
  《或人的悲哀》的亚侠在“极痛苦的时候,便想自杀”,“否认世界的一切”之后,终于找到了自我重生之路,那就是“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预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湖底的清澈、湖里的自由成为亚侠永久的温床!
  《丽石的日记》全16则引用了6封书信,其中沅青4封,归生和雯薇各一封。梦境的描写,展示了丽石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浮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 那时正是斜日横窗,自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响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梦境中二人的爱情生活,无疑是一个女儿国的乌托邦,但真沉溺进去——“跳下水”,则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梦醒之后的现实。
  作者同情丽石,同情被新旧交替的时代负上新伤痕的女性们,女性们带着这种伤痕在同性恋的理想国里寻找出路。在日记前作者写道:“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19]这里关于“心病”的断言,既可看作丽石的同性恋理想受到现实的抵触所带来的忧郁苦闷,也理解为同性恋的性取向本身就是一种病态,女性在传统父权制的残酷压榨下所导致的性情扭曲变态。
  在那新旧交替的过渡时代,许多女性对看似阴阳匹配的异性恋婚姻是一种貌合神离的被迫接受,她们对传统的以男性为本位的异性恋婚姻是一种逃避和抵制的情绪,而义气相投、志趣相谐的同性爱则往往成为对异性恋爱关系的替代,成为那惊涛骇浪的时代中女性追求解放的自救之舟。
  (四)精神重生
  在精神上主人翁寻找不到人生出路,只有回归到新时代以前那个女性如水般柔弱的姿态。
  《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我在极痛苦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可最终结果呢?“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啊!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20]亚侠还是选择了投湖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象牙戒指》中的沁珠在曹君的墓碑上刻下了“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21],张沁珠在曹子卿生前没有接受他的爱情,却在他死后爱得难以自拔,并且时常在他的坟头以泪浇草,直至泪完死在其坟头。
  《水灾》描述了农夫王大一家的悲惨遭遇:一次洪水灾害夺走了他的妻子和黑儿的性命,虽然这次事故让王大变得觉醒起来,积极参加修堤工程,然而等到大家安居乐业时,他却在追悔中离开人世。王大说:“我自己受了苦,我不忍心以后的人再受苦。”[22]于是第二年再发洪水时,他没有选择安全的村子,而是随着洪水寻觅他的亲人去了。现实的世界中他是忧郁的、懊悔的,在洪水的理想国度中,他与妻儿团聚的生活却是快乐的,也许他是该痛恨夺走他妻儿生命的洪水,但从另一角度上来说,他却该感激洪水,因为是水让他的精神得以重生。
  无论是女性亚侠、张沁珠,还是男性王大,社会的动荡,路途的坎坷、命运的多变,凸现了他们彼此被阻隔与爱情差异的悲哀,于是,投水自杀成为了诸多女性寻求安慰的精神归宿地。
  
  三、向往女性的自由
  
  自古就有人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句话不啻一声惊雷,多少年来余响不绝。庐隐笔下的女性透过“水”这面镜子,她们看清了在现实的泥潭里苦苦挣扎的自己,也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水看似温柔,其实内在蕴含着近乎非理性的狂暴力量,水是世界上最柔弱的物质,然而它又是最强大的,“天下莫柔弱如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23]。女性看似温柔被动,其实内里也潜藏着颠覆性的破坏因子。
  庐隐笔下的女性可以分两类,一类是追求自由、敢于挑战封建礼教的个性女子,一类是遵从封建道德规范的“德性”女子,而庐隐的感情是倾向于前一种的,这符合女性柔但不拘泥的自由个性,水在庐隐的小说中作为对象化的事物承载了她本人的喜好。
  不管是在《夸父追日》的上古神话,还是在后人的文论中,水的一个最原始的、最形象的特征:自由。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水更自由的物质了,它可大可小,可以是汪洋大海,也可以是涓涓溪流,甚至可以是人的眼泪,它想流到哪儿就能流到哪,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奔流不息。“水”是自由的化身,小说中多次提到“水”,其实是作者对“水”所代表的自由的喜爱。
  在庐隐的创作中,女性青年向往着自由,但她们的觉醒在精神上还不够成熟,在强大的压力面前只能选择对礼教的妥协:一是屈服于父权专制,放弃自由恋爱;一是屈服于男权文化的女性评价标准,否定自我生命。
  《海滨故人》中,她们互相倾诉对爱情和生活的看法,向往精神的自由,设想了一个只有女子的乌托邦,剔除了男性存在的理想生活空间,可是现实总是很残酷。云青钟情于蔚然,父亲不赞成,云青便一句违拗父意的话,“云青又何尝不痛苦,但她宁愿眼泪向里流,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曾十分了解她,以为她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才嫁……”而后云青向朋友子剖说:“云自幼即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汩没吾顶,亦难洗前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乃近闻外来传言,又多误会,以为家庭强制,实则云之自身愿为家庭牺牲,但能委责家庭……”[24]云青终至于无抵抗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幸福,而在蔚然与他人结婚时,她一方面理智地写贺诗表示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又在小说创作中暗暗地泄露自己内心挣扎的苦情。知道“许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礼教”“这戴金冠的魔鬼剥夺了”。作家深切同情笔下失去因爱情而痛苦的云青,却与自叙主人公露沙一起认同了云青的做法,所以只能成全云青追求自由的不彻底性。
  《海滨故人》中写道,心悟前年和一个叫王文义的青年订婚,两人感情极好,已有结婚时期,不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来……好了之后脸上便落了许多麻点,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心悟古怪心肠,她说:“男子娶妻,没一个不讲究容貌的,王文义当日再三向她求婚,也不过因为爱她的貌,现在貌既残缺,还有什么可说,王文义纵不好意思,提出退婚的话,而他的家人已经有闲话了。与其结婚后使王文义不满,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25]即便是新女性的朱心悟依然自觉认同传统男权文化要么把女性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要么把女性作为满足男性欲望的色鉴定、色消费对象这一陈腐观念,而不能把女性的价值定位在女性人格、女性内在精神上,这样由女性色的消失而自我贬抑地否定了女性的全部生命价值。庐隐以女性的敏感对女性柔弱如水的被动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也表现了她们对自由的向往。
  《海滨故人》中,露沙看见鹦鹉叫,她便想到人们和鹦鹉一样,刻板地说那几句话,一样地不能跳出那笼子的束缚。《或人的悲哀》中的女主人公亚侠投湖,是因为她发现孙成与继梓两位男子关怀、照顾自己,原来各自都含着情爱的目的,便“失惊”而感到“那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利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认为“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并悲哀地感叹“人与人的交际不过如此呵!”庐隐认可地表现弱者的这种警觉和惊惧,既在客观上表现了“五四”时代男性对女性的束缚,同时也说明女性向往摆脱男权后的自由。
  
  四、对死亡的觉醒与女性出路的追问
  
  庐隐的很多小说都涉及到死亡这一敏感话题,死亡意识始终贯穿于庐隐的创作过程。
  庐隐是被打上了“不祥之物”的记号来到世界上的,而且由于她的好哭,家里人更是讨厌她,也因为这样她差点被父亲投入水中淹死,“我对生命,开始了厌恶,在我小小的心灵中,虽然没有自杀的清楚意识,不过我也模糊地觉得,假使死了,也许比这活着快乐吧。”[26]有着苦难身世的庐隐后来迷恋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思想,“为了人生不免要死,盛会不免要散,好花不免要残,圆月不免要缺,——这些无计奈何的自然现象的缺陷,于是我便以悲哀空虚,估价了人间。同时又因为我正读叔本华的哲学,对于他的‘人世——苦海也’这句话服膺甚深,所以这时候悲哀便成了我思想的骨子,无论什么东西,到了我这灰色的眼睛里,便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调了。在这时候,我的努力,是打破人们的迷梦,揭开欢乐的假面具。每一个人的一声叹息,一颗眼泪,都是我灵魂上的安慰。”[27]
  庐隐的第一篇小说《一个著作家》就涉及到了死亡的话题。沁芬和邵浮尘本来是一对幸福的情侣,终因沁芬的父母贪恋钱财将她嫁给了富家公子,最终沁芬忧郁吐血而死,著作家邵浮尘也在痛苦中变得疯狂,最后用玻璃刺穿心脏而殉情自杀。
  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也是对意识的否定。海德格尔说死亡不是事件,是不确定性的确定性。死亡的不确定性即是生命的不确定性,死亡的意识贯穿于我们的全部的生命过程。庐隐对死亡的感受更为深刻和惨痛,“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作呢!”(《海滨故人》)
  《海滨故人》写一群女子企图在海边修建屋庐来构建姐妹联邦的故事。这个文本不像《丽石的日记》那样直白流露地写她们之间的情谊,因为她们之间的情是“姐妹之间的爱恋”,而不是丽石与沅青那种同性恋。这五个女子之间的情如水一般的柔,她们互相倾诉对爱情和生活的看法,向往精神的自由,设想了一个只有女子的乌托邦,剔除了男性存在的理想生活空间。作品中这五个女孩子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有很亲密的动作语言,例如撒娇,互相倾诉爱意以及吻对方的手。但是她们不仅仅止于设想一个这样的“海滨乌托邦”,以躲避封建世俗、恋爱婚姻等人生愁苦。她们的亲昵话语和行为还含有很多打趣的成分,还有其他的人生内容和异性情感寄托,她们相互依恋但不是恋爱,因为爱情具有排他性,是一对一的,“海滨乌托邦”具有共同生活性,而非具有一对一的针对性和排他性。到文章的后半部分才写了露沙建屋的计划及一年后海滨有庐而无人的悲凉之景。屋子已有,而人早已不在,屋子只是个外壳而已。作为女作家创作反映同性恋文学的文本,庐隐也只能写写而已,她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她的主人公活得更好一点,她摆脱不掉男性的话语霸权的控制,社会上也没有更多的理论去支持她,所以她只能让她的主人公们死去,“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象牙戒指》),或是顺从主流,被牵入婚姻爱情的坟墓。
  她们无力冲破既有的社会规则,不能突破男性话语的束缚,几千年的男性文化太强大了,不是区区几个人或一些人就能颠覆的,从深层意义上说也是女性话语的弱势表现,找不到出路只有自戕。
  对于女人来说,事业、家庭永远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吗?难道说当一个女人选择了事业,她的家庭生活必定会很糟糕吗?或者说当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在家相夫教子,如《何处是归程》中的沙侣,她的事业就不光明了吗?《或人的悲哀》中女性知识青年亚侠多愁多病,为探讨人生的究竟而殚精竭虑,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于是她便游戏人间,但很快尝到了苦味,最后选择了投入湖心。《何处是归程》的玲素,看到沙侣当时的处境以及听了姑姑的心声后,她十分不解:“怎么办?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纷,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好复杂的人生!”[28]一方面庐隐借沙侣的口来呼吁女性应当去追求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另一方面,又通过姑姑的处境来说明妇女倍受社会歧视的现象。难道真如小说中三姐妹所言:“人生就仿佛是不知归程的旅行者,走到那里算到那里,只要是已经努力地走了,一切都可以卸了?”[29]沙侣的命运也在感叹女人的归宿在哪里?“譬如坑洼里的水,它永不动,那也算是有了归宿,但是太无聊而浅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归宿——如此的归宿便是人生的真义,那么世界还有什么缺陷?”[30]
  
  结论
  水意象与女性有密切的关联,水既是死亡之神,也是生命之神,它既是生命的源头,也是生命的最终归宿。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人们往往将母亲的称呼授予大地,这种称呼也说明了女性与大地的亲缘关系,而水与大地又是连为一体的,于是水和女性就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了亲缘关系,女性的经验创伤也在镜子般的水中得到了重现。
  作为一位感觉敏锐、思想睿智的女性作家,庐隐将女性作为关注的对象,探索她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困惑、关注她们的生存境遇与命运、倾听她们的心声。在那个迷茫动荡的大环境中,她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要么投入水宽广的怀抱,要么以泪洗面而抑郁致死,就这样,一场精神层面的死亡和复活巨变在小说中悄然完成。当现实足够荒谬的时候,自我或许唯有通过生命的陨落才能得以实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复活便与死亡承接起来,肉体生命的消失成全了精神自我的实现,死亡的只是肉身,而象征意义上的自我得以复活;从这个意义上也说明水意味着回归自我。因此,水又象征着净化和新生命的再生。
  如前所述,水的意象在昭示女主人公生存困境的同时,也清楚地表明了她们的逃避和退缩的心理,但投入湖中或狂洒泪水也给了她们追寻自我的契机,得到精神上的重生,从而获得了她们在人世所渴望的女性自由。
  
  注释:
  [1]纪芳芳:《试论水意象在20世纪乡土小说中的衍变》,陕西师范大学,2006年,第18页。
  [2][3][4][5][6][7][8][9][11][12][13][14][15][16][17][19][20][21][24][25]庐隐:《庐隐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第37页,第37-38页,第40页,第149页,第150页,第159页,第171页,第4页,第4页,第4页,第7页,第20页,第21页,第20页,第31页,第29页,第248页,第63页,第83页。
  [10][18]何晨:《论阿特伍德小说创作中溺水现象的多重意蕴》,山东师范大学,2009年,第18页,第22页。
  [22][28][29][30]庐隐:《庐隐作品精编》,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252页,第207页,第204页,第204页。
  [2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50页。
  [26][27]林伟民:《海滨故人庐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页,第210页。
  参考文献:
  [1]庐隐.庐隐作品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2]庐隐.庐隐文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
  [3]林伟民.海滨故人庐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4]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中华书局,2001.
  [5]肖凤.庐隐传[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
  [6]纪芳芳.试论水意象在20世纪乡土小说中的衍变[D].陕西师范大学,2006.
  [7]何晨.论阿特伍德小说创作中溺水现象的多重意蕴[D].山东师范大学,2009.
  [8]陈淑渝.云霞出海曙,回应半边天——“漫忆女作家丛书”序[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9]苏晓芳.女儿国的乌托邦与“男性化抗议”——试论庐隐、凌叔华两篇同性恋小说之异同[N].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
  [10]赵秀红.试析克·莱齐奥小说中“水”的意象[N].新余高专学报.2008,(13).
  [11]成娟.庐隐小说的女性意识与个性主义[J].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1).
  (杨华当 湖南省新宁县第一中学 422700)

庐隐小说中的水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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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肖阳 赵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