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说:“我爱那使自己的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和命运的人:这样,他可以为着他的道德,或生或死。”(《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而《作品与争鸣》2010年第8期转载的杨少衡的中篇《无可逃遁》,从一定意义上讲,就是一篇道德小说。
文叙市政法委副书记叶家福,奉命配合北京来的刘主任参与一次保密措施极为严格的打假行动。富有戏剧性的是,异常隐蔽的名烟制假窝点——这次行动的目的地,竟然就是叶的老家,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坑垅村。而坑垅村的村主任李水圳,乃是叶家福亡妻的堂弟。李水圳为引进造假设备,需要改造村里的变压器,于是打着招商引资、脱贫致富的名义,求助于“姐夫”。叶家福出于乡情,答应给县、乡打招呼,并个人捐赠两万元。李背后的造假团伙想拉叶下水,很快让李水圳以入股分红的名义将叶家福的捐款退还,但叶并没有接受。
众所周知,中国的乡村结构以家族和血缘为基础,经济越是落后的地区,对这种传统的赓续和依赖程度越高。打假尤其是农村打假之所以难,就是因为非法利益与乡村政治生态、经济生活以及人文结构紧紧缠绕在一起,以致“不少人把一分硬币看得大如脸盆,他们格外输不起,人穷命贱,为了几个小钱,有人敢拼命”[1]。因此,看到打假队伍到来,坑垅村参与制假的老百姓不但不四散溃逃,反而聚拢一处,伺机闹事。
一次高度机密的打假行动,一群参与造假的乡里乡亲,一名与自己有着莫大关联的造假头目,一场一触即发的群体性事件,每一个旁逸斜出的情节,似乎都不在叶家福的掌控之中。情与理,人与法,心理身份与职务身份,作者将各种冲突在一开始便推向高潮。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一直碍于情面不愿露面而选择呆在车里指挥的叶,毅然抛开顾虑,“拉开车门跳下车去”[2]。由于彼此熟悉,叶家福的出现很快制止了村民的骚动,使场面恢复平静,但以后事态的发展,却使其陷入“沼泽”,不能自拔。一方面,虽然叶对李水圳明言“不管你们做什么项目,我一律不掺合”[3],但这种特殊的姻亲关系,还是让人产生无限的联想,刘主任就不相信叶家福没有参与造假活动,甚至以为他就是这一窝点背后最大的保护伞;另一方面,对急于摆脱贫困的坑垅村普通百姓而言,叶家福这个村里出的最大的官,无疑是一个数典忘祖的人,是踩着乡亲们的肩膀往上爬、牺牲乡情染红顶子的无情官僚。
回城的路上,满腹心事的叶家福遭遇车祸而身受重伤,坑垅村村民得知后,却放鞭炮欢庆。之后,叶的第三任妻子常志文查出乳腺癌,似乎又要走前两任妻子非正常死亡的老路;接着,叶父的墓被人挖开,“腐烂的棺板、尸骨被仍得满山坡都是”[4]。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叶家福身心俱疲,不堪精神上的重负,一度产生开枪自杀的念头。出身农村的叶,从小接受大山的哺乳,乡土是他灵魂皈依的处所,因此背负着太多的缱绻,无法决绝,以至自身难保之际仍不避讳,四处央求领导对造假团伙和制假村民区别对待,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护乡亲。
小说中作为“题眼”和关键词的“无可逃遁”,大约出现过五次。一是打假队伍受阻,剧烈冲突一触即发,沉甸甸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迫使叶家福选择直面乡亲,背上永久的“骂名”;第二次是叶翻车住院期间,作品描写其心理上的纠结感:“带人打进村的是他,他没手软。他们有难他也不能不管,就当命中注定,无可逃遁”[5];第三次是同村女孩李宝花迫于生计当了暗娼,在一次陪侍活动中受到权势人物的欺侮,叶家福怀着强烈的负罪感,不顾一切为其讨公道;第四次是作品暗示叶注定要去面对所发生的一切,没有逃避的机会;最有一次是小说结末,叶家福的自杀工具猎枪被没收,其最后一个摆脱宿命的机会也被剥夺。
《无可逃遁》显然是一部嫁接多种元素的作品,在小说类型的判属上,既不是纯粹的官场小说,也不是明朗的乡土小说。平心而论,小说对个体生命中的纠结感和无助感的把捉,体现了作者对人生体察的敏感。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叶家福像一个没有完全舒展开的人物,他心思缜密,有着很强的逻辑推理能力,现场调度和掌控能力都不错;但只要与家乡沾上关系,他就经常失了分寸、乱了阵脚,显现出性格中怯懦、执拗与焦躁的一面。他的心理动荡,如同江湖夜雨中的一叶扁舟,波折迂回,摇摆不定。
小说在故事情节推衍方面,也略显杂沓冗繁。乡村打假、官商勾结、暗娼、官场潜规则……虽然能看出比较明显的叙事线索,但枝杈太多,反而掩盖了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通篇读来,不知道作者的叙述意图和精神主题何在,难道仅仅是揭示“无可逃遁”这种类似宿命感的东西?李建军认为:“小说乃是一种以质疑的态度和批判的方式叙写现实生活的文学样式,是作者向读者显示并说服读者接受自己的情感态度、道德态度甚至政治态度的修辞行为。”[6]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当然包括小说),质疑中要寓反省,批判后要有重建,且应蕴有一股冲决一切的力量,能够激荡起读者对爱的爱,对恨的恨,对良善的同情,对丑恶的鞭笞。
美国批评家韦恩·布斯说:“作家有义务尽其最大的努力使他的道德立场明白清楚。”[7]《无可逃遁》的主人公叶家福,应当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一个正面人物,但我们看到的却不是一个立起来的大写的人,而是一个精神上的弱者。尽管他顾全大局、洁身自好,却屡屡因偶然事件,匍匐于所谓的命运的脚下。他对道义和正义的坚持,在文本中更多表现为对乡土“背叛”之后的焦躁不安与歇斯底里,渴求的似乎只是一种心灵的平复和精神的弥补。质言之,这篇小说带来的阅读感受是晦暗和失望,无法使我们这样的普通读者激射出对道德与理想的热衷,对美好与希望的向往。
当下,文学已逐渐走向边缘化,社会主体精神的重建,需要作家放下身段,不再自恋于个人生活的呢喃、小众趣味的体验以及心理场域的实验,而是做一个生活的在场者和思想的观察者,重新追求审美高度、价值深度与精神浓度,对广阔的现实生活进行善意的、有道德立场的提醒。否则,主题只能是含混的,人物只能是匍匐的,作品只能是过目即忘的,创作不出有底气的、与这个时代真正“知脾合性”的文学作品。
注释:
[1][2][3][4][5]杨少衡:《无可逃遁》,作品与争鸣,2010年,第8期,第100页,第100页,第98页,第104页,第103页。
[6]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4页。
[7]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2页。
(肖阳 徐州幼儿高等师范学校基础部,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221006;赵韡 徐州市医疗保险基金管理中心 22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