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国的古典诗词中,黄昏意象被许多诗人作为抒情关照的对象。已有许多评论者立足于原型批评的角度,分别从民俗心理、文化传统以及审美情趣等方面进行了阐述,本文拟从男性和女性不同的社会生活处境和审美心理特质等方面作进一步的探讨和比较研究。
关键词:黄昏 意象 两性情感
意象是凝结着许多情感的符号,一般来讲,意象是融入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它熔铸进入了诸多文化观念与情感意绪,是感觉与情思的具体表现。黄昏意象是古典诗词中的典型意象。阴阳之交,暮色苍茫,喧嚣之后,归于静寂。在这样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时刻,必然会引发古代文人们的诸多情感联想和感慨:羁旅之愁、迟暮叹老、相思闺怨、壮志难酬,进而引发人生短暂、美好转瞬等等的感叹。已有许多评论者立足于原型批评的角度,分别从民俗心理、文化传统以及审美情趣等方面进行了阐述,本文拟从男性和女性不同的社会生活处境和审美心理特质等方面作进一步的探讨和比较研究。
一、迟暮叹老 两性皆同
审美情感是一切艺术的内在生命。黄昏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时刻,白日隐去,黑夜来临,意味着一天的结束。人们很容易联想起时光的易逝、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暂。面对黄昏,男女诗人们都会对个体生命意义进行思索,并由此产生迟暮叹老的感慨。文学史上较早将“日既暮”与“华色衰”联系在一起的是司马相如,其《美人赋》中有“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相知”。但由于男女的社会角色和审美心理不同,所以对迟暮叹老的表现存在很大的差异。受儒家文化影响,古代男性文人大都有急切的功名之心,通常把建功立业当作是人生的最高价值,然而功名何其难取,命运多舛,大多数人历尽艰辛却抱复成虚,于是行走在他乡旅途上的游子们面对夕阳晚景常常会感叹时日匆匆,晨光难再,功名未就,如西山日薄,去日无多。屈原就在诗中抓取黄昏意象表达“美人迟暮”之苦,政治失意之悲。马戴《落日怅望》:“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西落的夕阳象征着人生的衰老,蕴含着无限的伤感。晏殊在《浣溪沙》中从心底涌出喟叹“夕阳西下几时回?”眼前景是夕阳西下,但词人由此触发的,却是对时光流逝的迷惘,对美好事物重现的微茫的希望。“黄昏日落时时提醒着人们美景不常而生年有限,人的无限留恋凄婉正缘此境此意象在欢愉中悟悲哀。”[1]既然青春年华难以久驻,何不在有限的时空里尽情追求尘世享乐,既然人生是有限的,何不在金樽中留住自己的容颜?所以古代男性的迟暮叹老更多的是壮志未酬后的虚无感和人生苦短的深沉悲情。
与此同时,黄昏日暮在中国人心中,的是一种美与爱的失落同美和爱的执着相互交织、互补乃至矛盾的微妙整合。对美的不舍与无奈、对未来生命的不确定是女性共有的心理特质,而女性敏感细腻的心理对细小事物给予了更多关注,对自己给予了更多怜爱,都有助于在夕阳美景即将逝去时对青春易逝、生命虚无之顿感表现得悠扬婉转、丝丝入扣,甚至为许多男性所不及。
怕时光匆匆,怕红颜衰老是任何女人都难以摆脱的心灵魔咒。屈原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叹在先,故千百年来女性们都在不断地哀叹和感伤。人老珠黄的李清照犹是“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落日熔金》);寡居后的孙道绚在“晚霞红,烟暗孤松”的背景下,发出了“漫悲凉,岁冉冉,蕣华潜改衰容 ”的悲凉之音(《醉思仙·寓居妙湛悼亡作此》);而熊琏的“几个黄昏,人向愁中老”(《点绛唇·病后感怀》)则写尽了女子在黄昏时分,面对白日逝去、好景不长而担心自己的青春转瞬即逝的忧患心理。然而,怕衰老毕竟要衰老,那种“尤记当年颜色好,一曲西厢倾汴梁”的美好年华终将一去不复,留下的只是“夜色如水铜镜凉,青丝飞雪鬓凝霜”的凄凉晚景。任是庸庸碌妇,还是才情女子,在命运不能自主的年代,谁都无法逃脱衰老的归宿。
二、漂泊思归与怀远相思
男性角色的社会功能决定了他们必须要奔走在争取功名的路途上,这也注定了他们难以排解的孤独漂泊的情怀。东汉末秦嘉的《赠妇诗》是较早出现的一首写游子思念妻子的作品,以夕阳西下、鸡雀赴楹写行人之悲;汉古诗有“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之叹;崔颢叩问:“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岑参的《暮山秋行》:“疲马卧长坡,夕阳下通津。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苍昊霁凉雨,石路无飞尘。千念集暮节,万籁悲秋晨。”诗人借夕阳无尽的行程,一生苦短的黄昏意蕴,刻画了身心疲惫,漂泊无依的文人仕子形象,写出了男性文人广泛的日暮思归的情思。
而在黄昏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独倚阑干的闺中之妇也不禁会发出“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的深情呼唤,李白《菩萨蛮》有“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的相思女子,欧阳修《蝶恋花》有“雨横风狂三月骤,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的伤怀女人。历代女性诗人们则从自身出发写尽了黄昏日暮时的相思之苦:宋代幼卿《浪淘沙》“空馆叹飘篷,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短暂的相聚成为永久的思念,每当斜阳余晖时分便是怀远相思之时;明代杨玉香的《答林景清》是一首典型的痴心女子的相思之作:“销尽炉香独掩门,琵琶声断月黄昏。愁心正恐花相笑,不敢花前试泪痕。”在月黄昏的背景下,一个痴心女子正在思念自己的情郎,然而杳杳无尽的思念正吞噬着自己的青春,如琵琶声断,如黄昏渐隐,深怕花儿耻笑还不敢擦拭泪痕,这是怎样的一种相思和痴情?男女诗人笔下的女子,日暮怀远都是为情、为爱、为相思。男性写来似隔一层,而女子写来则情思缜密,入木三分,动人心弦。
由此可见,男子日暮思归是思归故乡,其中当然包括亲人和朋友,而女子怀远相思只为“伊人”。男子思归的情感显然要比女子的相思之情宽泛而深远。
三、离别感伤与断肠情思
男子在外为实现自己的社会功能,免不了结交朋友,义结金兰,乃至肝胆相照,所以朋友送别的诗词显得感情真挚而令人感伤。
早在南北朝时,虞羲就用黄昏来衬托离愁,《送友人上湘诗》中:“共盈一樽酒,对之愁日暮”,友人的离去无疑是伤感的,更何况对着那日落之景,岂不更让人断肠!在唐宋词人的笔下,日暮送别的意象更是比比皆是,因为唐宋时代是历史上求取功名最盛的时代,也是文人士子们交友最广泛、送别诗最鼎盛的时期。向来洒脱豪放李白也吟诵过“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远处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徐徐而下,似乎不忍遽然离开大地,犹如李白对朋友依依惜别的深情。刘长卿诗《送灵澈上人》中“荷笠带斜阳,青山独远归”写自己的友人背负斗笠,身上披着落日的余辉独自一人回到那遥远的青山中去,表达了一种深沉的惆怅和依恋之情,深情绵邈。秦观《临江仙》:“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词人用景物来写满腹的离愁,离别后的感伤跃然纸上。
钱钟书先生曾说:“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2]“多情自古伤离别”,古典诗词写送别、离别场景多选择黄昏时分,这正是利用现实与日暮人归的矛盾以增加诗歌的张力。离愁别绪已充塞天地,浩浩难禁,何况正值夕阳西坠之时,诗人此时的心绪便可想而知了。暮色黄昏带给羁旅者、送别者的共同感受是不舍、迷茫和伤感。
对女性而言,黄昏时分又是最令女子断肠的时分。而这种断肠情思大多感于命运不遇、婚姻不顺引发的凄楚和无奈,或感于失去所爱后的孤独落寞甚而百无聊赖以及女性自身存在价值幻灭的苦闷。
在不以爱情为婚姻基础的古代,大多数女性的命运因为婚姻不偶而陷入痛苦的炼狱之中。而那些富有才情的女子往往会借助文字传达出来,她们那种绝望的呐喊、以及绝望背后的眼泪和辛酸至今仍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在清·吴藻《祝英台近》中,我们可以看到黄昏时分这个本是夫妻恩爱,梳妆于小轩窗下的你情我侬的甜蜜时刻却成了女词人堕于“恨海”、又无计可施的“断肠”时刻,因为丈夫不是她所需要的丈夫,所以她忧愁苦闷,甚至懒于梳妆。只好“索掩却,绣帏推卧”,用闷睡来打发无聊的光阴。
要说婚姻不幸带给女性的痛苦是不满、是恨的话,至少她们还有控诉和生的意念,因为恨所以并没有绝望。最可怕的是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没有了生的意愿,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落寞。这样的活人也只是徒有空壳的行尸走肉。所以黄昏的意象又为女性们借用来表达对自我生存意义的反叛和否认。
深院无聊香懒焚,生怕黄昏,又是黄昏。锁窗无语悄愁生,人自飘零,梦自惺忪。 芭蕉细雨一声声,搅乱春心,滴碎春魂。鸳鸯倦绣冷金针,倚遍桃笙,数遍残更。
——吕采芝《一剪梅》
女诗人在失去所爱之后,独对黄昏以及深夜冷雨时周身弥漫着难以释怀的无望和疲倦感,情语欲流,情思浓挚,透过此词清丽婉转、余味悠长的抒情语境,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孤独寂寞的心灵,一个在黄昏背景下懒得焚香、懒得绣花的已行将就木的女子,既无生之渴望亦无死之向往,此情此景非“断肠”二字不能囊括。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黄昏时刻每天都会来临,而感受过黄昏、吟咏过黄昏的那些男女诗人们却早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时间在流逝,岁月在变迁,透过那些泛黄的书页,依然能触摸到那些伫立在黄昏夕阳下的孤独背影:他们抑或踽踽独行,聆听家园的呼唤,感叹时光的流逝、渐老的悲哀,抑或在夕阳的余晖里与友执手、洒泪而别;而为无数女性吟咏过的黄昏是那么让人销魂、促人感伤和令人断肠,花开花落、迟暮叹老,怀远相思、柔情万种,断肠情思、凄美哀怨,她们都是为伊消得,为情消得……也正是有了这些吟咏,才使得黄昏的意象成为永恒,成为经典!
注释:
[1]参见《暮霭沉沉意境阔——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黄昏意象》,学习与探索,1991年,第5期,第117页。
[2]钱钟书:《管锥篇》(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60页。
(赵志英 江苏省南京化工职业技术学院社科部 21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