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水浒传》一书蕴含着著者深刻而矛盾的思想,展现了处于特定历史时空的著者矛盾的内心世界。困惑映射于梁山众人物之上,使得他们具有了各不相同的鲜明个性和充满争议的群体性格。本文试图从百回本《水浒传》书中所展现的梁山人物的信念、所举旗帜、招安选择、最后结局四个方面,来探讨著者矛盾的内心世界。
关键词:《水浒传》 困惑 著者心态 矛盾
引言
《水浒传》历经数百年,备受赞誉和诋毁。赞之者,如明之李贽:“《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1]毁之者,如清之龚炜:“施耐庵《水浒》一书,首列妖异,隐托讥讽,寄名义于狗盗之雄,凿私智于穿窬之手,启闾巷党援之习,开山林哨聚之端,害人心,坏风俗,莫甚于此。”[2]《水浒传》一书本身蕴涵着作者深刻而又矛盾的思想,展现了处于特定历史时空的著者矛盾的内心世界。
一、信念:侠与法的困惑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侠与法自古不相容受,游侠也是与正统的法纪纲常相对立的。《水浒传》便是一部为古代游侠招魂,要求多元的社会力量以保障人生价值的一部书。[3]
侠者不但武艺高强,还要有功业和正义感,刚正不阿方显英雄本色。景阳冈上打死猛虎的武松也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痛快淋漓,可见侠者还要善恶分明,快意恩仇,杀富济贫,然而也难免好勇斗狠,争强好胜。以至于作者安排一个极端的嗜血英雄李逵形象,李逵在寿张县公堂上竟然说,“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可见作者对侠者勇力的追求已到了痴迷的境地,以至于“不分是非,胆大妄为”。总体来说,侠所要求的是正义、公平、有用武之地,而现实社会并非如此,所以梁山好汉要抗争。然而国家有法纪作为正统规训力量存在,这便构成了侠与法的矛盾。梁山好汉大都触犯过法律,亡命江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水浒传》的作者苦苦寻求了一条出路——招安,以此来化解矛盾。故而有论者指出,《水浒传》是一部关于游侠精神与法外力量的政治收编与文化规训的书。
二、旗帜:“重整乾坤”还是“清除国蠹”
宋江等人齐聚梁山,既不甘心为盗,又不甘心引颈就戮,于是在忠义堂上做醮,恳求上苍指点迷津,忽然天眼一开,一道火光,凿着龙章凤篆蝌蚪之书的石碣从天而降,“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4]。自此这帮啸聚山林的好汉有了共同的纲领和人格取向,同时却又陷入了一种前途未卜的困惑之中。就“替天行道”而言,这个口号本身就具有两重性:既含有“重整乾坤”的动因,又隐伏着为朝廷效命的倾向。
在此,不妨作稍远一点的追溯,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董仲舒为了给大一统的封建专制政体提供一种合法性的论证,循着“天人相副”的类比方法,推演出一套“君权天授”的理论:“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虽谓受命于天亦可。”[5]由此确立了最高统治者至高无上的法理地位。天子要成为圣君,必须“法天而行”,不然“天”就会以灾异示警,所谓‘灾异’也就是天子失道的表现。天子如若执迷不悟,“天”就有权力来夺取他的权位,而天夺取君权的方式是通过人民“以有道伐无道”的革命手段来实现的。在这里,董仲舒又把孟子的“人民革命论”的观念融入了自己的思想体系。由此可见,董氏“天人相应”的思想一方面为专制政体服务,另一方面又在限制最高统治者的权力;一方面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形成提供了合理的论证,另一方面又为非官方的、批判的意识形态提供了学术依据。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思想交织于全书,困扰着梁山好汉,也困扰着作者,使人掩卷长叹。革命与报国两种倾向在文本中均有体现,小说一方面在多处指出“朝廷不明”、“天子昏昧”致使恶人当道,天下大乱。而另一方面,梁山好汉又一再说,只因滥官当道,奸臣弄权,“蒙蔽圣聪”,致使下情壅蔽不能上达天听,所以这乱世的责任不全在皇帝,把天下大乱的责任全部推给高俅、蔡京等辈奸臣头上。所以当索超被擒后,宋江亲解其缚,置酒好言抚慰:
“你看我众弟兄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6]
宋江所谓“替天行道”,用小说中另一处歌词来说,即“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7]。
由此可见,这两种矛盾的叙事,恰好反映出“替天行道”这一纲领本身具有二重性。那么,如何确定替天行道的最终走向呢?其根本在于以什么样的思想为指导。如单纯以“义”为指导,则有可能导向重整乾坤的革命之路;如以“忠”为指导,就必然走向“招安”的道路。众位梁山英雄意见分歧,致使他们最终走了“忠义”的圆融道路,这也为他们的悲剧性结局埋下了伏笔。
三、招安:朝廷的收编,抑或梁山的妥协
问题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从朝廷方面看,梁山上的叛臣贼子扰乱了“清平世界”,是一伙难以剿灭的顽寇,在各个州县屡次滋事扰民,公然与朝廷作对。呼延灼、关胜两员朝廷大将前去征讨,反被招赚入伙。后又聚集众人打青州、闹华山、攻北京、取大名府、破东平府,目无法纪,作乱犯上,甚至在元夜大闹东京汴梁城。朝廷震恐,又无计可施。《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一回,著者道:
圣主忧民记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
等闲冒籍来宫内,造次簪花入禁中。
潜向御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
纵横到处无人敌,谁向斯时竭寸衷?
皇上是圣主,草莽出英雄,而皇上神圣不可侵犯,英雄前来“拜谒”,却成了“等闲造次”。在正统的“天道”面前,这些多元的社会力量也只能“冒籍来宫内”,“乘明月展英雄”,纵横千里无人能敌,也无人能理解英雄的苦衷,可见其两难心态。
朝廷的招安一方面想平息贼寇侵扰,另一方面又想利用梁山“亡命之徒”的骁勇善战抵御外侮,以图政治上的“公私两便”。
梁山中人亦多有不愿终身为盗者,官逼民反逼上梁山,实属无奈,更有朝廷军官、将门之后,从内心来说不愿与逆贼为伍。宋江劝武松“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8]。作者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权衡再三,摇摆不定,直到又有一个因素转入其中——辽国犯境与盗寇蜂起。
书中第七十二、七十四回写到过这个问题。柴进簪花入禁苑看到的四大寇,进奏院的奏本,都是朝廷招安的隐含原因:宋江等人可以用来剿平其他盗寇,又可镇守边庭抵御外侮,况且宋江改“聚义厅”为“忠义堂”,不比其他反贼。招安实在是上策!“救亡”是一方愿意招安,一方寻求招安的原因所在。
另外也有论者指出,《宋史》记载“(侯)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帝)命(蒙)知东平府,未赴而卒”[9]。“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明知州张叔夜招降之。”[10]《张叔夜列传》中也有与宋江交战并招降之的记载。作者援史而发,一时快意恩仇,使宋江一百八人居梁山之上,官军莫敢撄其锋,但必不敢违背正史,故写朝廷招安,宋江以死报国,可见作者当时的心态矛盾之极。
四、作品结局:左右为难的春秋史笔
中国古代小说很少展示人物内心活动,我们无法看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只能推测。《水浒传》作者的春秋笔法也未能准确表达他的主张。一方面作者积极张罗招安一事,让梁山义军在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威震朝野的局势下请求招安;一方面又以冷峻的笔调、哀伤的情感写招安时梁山内部的纠纷及梁山与官兵的矛盾。招安之艰难可见一斑。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鲁智深道:“只今满朝文武,具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作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11]智深此举正代表了作者对招安之事的深刻感受。为了消除这种矛盾,作者以“义”的牺牲为代价,把众位英雄拖向招安之路。理性的执拗,使他们在达成目的的路上,不论荆棘满布还是陷阱重重,都将固执地走下去。此后章节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常常对“义”的抛弃痛心不已,招安的成功中,时时拖出悲凉的尾音:难道如此苦心经营的梁山事业就这样在“分金买市”中烟消云散,毁于一旦吗?难道昔日义薄云天的豪杰们甘愿受人颐指气使,处处遭受冷遇吗?因此,招安之后的章节,语言沉闷,读之令人窒息。这正是作者思想深处的矛盾纠葛所造成的。
梁山义军的悲惨结局,血的事实在向人们诉说什么?这一问题曾引起研究者的极大关注并引发了不休的争论,形成的观点大致有二:一种观点认为作者对梁山义军的接受招安持肯定态度——忠心报国,以死明志。一种观点认为作者持否定态度,受朝廷冷遇,“陈桥驿滴泪斩小卒”,最后却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两种观点各有道理,均能在文本中找到证据,却又互相抵牾,难以整合。这种矛盾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惟其如此,《水浒传》流传百年仍耐人寻味,作品所呈现出的两难取舍的矛盾心态正是作者的成功之处。
从感情上讲,作者希望梁山义军被招安之后能有一个光明的结局,显出“忠义”的巨大价值来。但在理智上,作者又清醒地认识到,他们和朝中的奸贼是势不两立的。忠良的不羁和奸贼的弄权是中国古代永远讨论不尽的话题,“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政治现实和历史存在。但这样的结局,毕竟让人于心不忍,于是,作者一方面抒发“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的悲剧性感受的同时,采用历史追认的方式,包括皇上的封赏,民众的膜拜。给梁山人格以崇高而伟大的价值许诺,使他们虽死犹生,名标青史。正所谓“生当庙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12]。
结语
关于《水浒传》的作者与版本已有许多学人前辈考证研究,在此不再赘述,姑且认为是元末明初施耐庵、罗贯中合撰,共一百回。从主旨有别的不同版本到丰富多样的水浒戏曲,再到当代学者对水浒主旨及水浒人物的众说纷纭,《水浒传》一直以其独特的政治命题、鲜明的人物性格,为人们提供着说不完的梁山故事和多样的解读视角,既有它的规训意义,又不失民间立场。它既演绎了个人在特定历史时代的选择,又演绎了一个特殊群体的组成、选择与结局。寇耶?匪耶?侠耶?英雄耶?每个人都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因为《水浒传》首先演绎的是著者在那个特定时代中矛盾的内心,对于侠与法、忠与义、抗争与妥协、生存与毁灭,他心有所悟,但又无法彻底超越时空。
注释:
[1]李贽:《〈忠义水浒传〉序》。
[2]龚炜:《巢林笔谈》(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
[3]刘岱主编:《中国文化新论·文学篇·抒情的境界》,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383页。
[4][11]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
[5]董仲舒:《春秋繁录》(顺命第七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6]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六十四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
[7]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十九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
[8]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
[9][元]脱脱撰:《宋史·侯蒙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10][元]脱脱撰:《宋史·徽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12]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一百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
参考文献:
[1]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上、下)[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2]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冯文楼.《四大奇书的文本文化学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常亮 河南省郑州轻工业学院 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