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由于全球化、城市化的冲击,乡土、农村、农民、农具,这些亘古不变的事物而今正经历着深刻的变革。这些变化也强烈的冲击着原有的乡村题材文学作品的创作模式,让人感到“以前的观念没有办法再套用”。李锐的《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正体现着这一变化,其小说的叙事手法在一定程度上谋和了消费文化的特征。但是作家强调要用“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因而在看似表层的“展览”中,蕴涵着作家深沉的悲悯情怀。
关键词:《太平风物》; 拼贴展示 ;对比张力; 二重叙事;
20世纪末欧美“新经济”复苏和繁荣使得“消费”成为“社会生活的主流”,经济模式的改变也撼动了社会其它领域:信息革命、后工业社会、后现代主义文化等概念层出不穷。这些都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不难发现,消费主义文化与城市生活息息相关,学界对于消费主义文化的研究,大多也是以城市和城市文化为立足点进行的。
然而,不容忽视的是:由于全球化、城市化的冲击,乡土、农村、农民、农具,这些亘古不变的事物而今正经历着深刻的变革。这些变化也强烈的冲击着原有的乡村题材文学作品的创作模式,让人感到“以前的观念没有办法再套用”[1]。李锐的《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正体现着这一变化,其小说的叙事手法在一定程度上谋和了消费文化的特征。但是作家强调要用“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因而在看似表层的“展览”中,蕴涵着作家深沉的悲悯情怀。
一.拼贴展示与对比张力
既是“展览”,《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的十六篇小说中,除《颜色》和《寂静》外,十四篇小说均已农具命名。这十四篇小说正文首先配以农具图片“展示”,而后引《王祯农书》和《中国古代农机具》的相关文字讲解该农具的样式、用途及演变历史,最后则是作家创作的与农具有关的小说。“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2]的拼贴,构成了文章的框架。
历史与现实的“反串”,古代与现代的“杂糅”,正是消费社会某种共通的艺术文本的符号编码形式与编码规则。然而作品却并不是“消费逻辑”下的某种普泛性的“标准化原则”或“社会编码规则”操控下的无意义的重复与杂糅。文本的各部分彼此独立却并非互不相关,从整体上看,后三部分文字是对第一部分图片的阐释而形成了一个宏观呈现结构,共同构建出一个表意空间。
图,作为影像化的呈现,给人以直接的感观印象;文,讲解该农具的样式、用途及演变历史。图文互补,让读者看到:这些农民们千年来拿在手上的农具,就是他们的四肢,更是世世代代集体智慧的结晶。换言之,梨、锄头、镰刀等是农民身体的延伸,让人们在与自然地斗争中得以生存、繁衍。然而随着作家白话小说部分的展开,却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在吕梁山偏远的乡村里,尽管这些古老的农具还在被人们使用着,但农具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用途,再也不是农民身体的延伸,更为悲怆的是贫瘠落后的田园也失去了鸡鸣晓月的安静祥和。
在吕梁山,青石碨、扁担、桔槔、樵斧、牧笛等农具较之传统已经异化。在拴柱手中,因为改用电磨而废弃已久的青石碨成了捆锁买来老婆的工具;扁担原本是承载金堂谋生的“杠杆”,却在一场车祸之后成为他的残肢,支撑着他回家的旅程;用于汲水的桔槔成为大满和弟弟扒炭的有效工具,最后,又成为汲取他生命之物;樵斧成为斩去了断和尚与他所厌恶的世道的工具,然而身体的斩断却并没有带来灵魂的了断,樵斧成了这个“大悲大痛”之人对这个“罪孽深重”的世道的血泪控诉;原本代表着太平盛世的欢乐的牧笛,成了流浪艺人落没困窘的哀歌。
《王祯农书》中对于每样农具的源起和用途考证得十分详尽,每种农具的用途是那么的贴合农民的需求,为农民的生活创造着美好的图景。诗化的描述,尽是世外桃源的的祥和与富足,表现出对农村生活的美好遐想与憧憬。而今,贫困的农民却找不到《王祯农书》中的依傍: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再肥沃,原来得心应手的农具也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再也不能助他们走向富足,而只能同他们一道沦落。古今遭遇的反差中,陈述农具古老历史的史书与小说故事在强烈的对比与碰撞中形成了强大的张力,使我们的心灵犹如撕裂般的震颤:在现代工业的冲击下,依靠传统农具生存的农民遭受着深深地苦难,无论是出走城市还是留守乡村,等待他们的,都是深深地绝望。更为可悲的是,对于生存途径,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随波逐流、被动应对。
这种非线性逻辑的跳跃式的“拼贴展示”,用文字构筑出一个个场景和画面,将看似无关的画面组合起来,建构出一个立体的表意空间,使人在时空的流转中产生强烈的震撼。犹如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将一个个“短镜头”连接起来,“赋予那些断续的画面以逻辑性和连贯性”[3],各部分看似独立,却在拼接之后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在宏观上高度的统一,从而实现了李锐所追求的“丰富的呈现和表达”。
二.生命体验与二重叙事
当“消费”成为人与商品世界的主要联系方式,尤其当人们以“消费”的理念与方式与文学艺术(文化商品)产生“意义”关联的时代,文艺的日常生命状态和日常经验性质就成了文艺产品与文艺消费的流通中介。传统的“艺术”与当今的“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文化符号的等级观念,被迅速地消解,并且体现出“日常”与“艺术”的混合编码状态,于是,“日常生活”得以合法性的“审美呈现”。[4]
《太平风物》中的故事就是这样将“平常生活”与“传统印记”混合编码,在对比张力中呈现艺术美感。就形式而言,其中的小说或为主人公独白、或为简单场景的呈现、或是通过三两人物的对话呈现故事。主人公们的声音借由他们的情绪或心理活动倾泻而出。但作家并不是对凡世人生的苦难性作无价值的简单认同或病态的欣赏,而是利用二重叙事的方式来表达其思想寓意。
二重叙事是指在文本中设有两个叙述者。在《太平风物》中,这两个叙述者分别是主人公和作者。其中,主人公为视角人物,他们的经历的故事、见闻感受、情绪起伏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具有独立性和自足性。而作者只是作为旁观存在,在必要的时候交代故事背景、展现场景或串联故事,绝不做半点评论。然而在作者这看似客观的叙述里,作者的态度与情感隐藏其中。下文将以《袴镰》为例进行分析,看作者是如何利用二重叙事完成让民众充当叙述主体,以尽可能丰富的意义,使个体从自己的立场出传达他们的生命体验。
在《袴镰》一文中,作者用简短的语言交代了故事场景后,主人公有来的叙述就开始了。杀死了霸占乡亲煤窑、害死自己哥哥、要挟自己的村长之后,有来洗净了一切,包括他自己。通过“洗”这一简单的动作,有来的生命体验由此打开:哥哥的冤仇报了,自己也熬到头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洗净了内心的“肮脏气”,摆脱了做人的种种规矩与束缚,“心里边又宽敞又干净,眼睛前面又豁亮”。于是,他终于看到了未曾注意的绚烂秋景;终于可以和村长平起平坐地讲讲道理;终于完成了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的壮举。此时此刻,有来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为民除害”的英雄,是个做事能担当的男子汉。而他眼中看到的村民,或者视他如恶魔,避之唯恐不及;或者害怕惹上官司不愿给他作证。在有来所想与所见的强烈反差中,他孤立无援的境地自然呈现出来:纵使村民恨村长入骨,纵使他们认为有来用自己的性命换村长的性命实在不值,但是害怕强权、习惯畏缩的村民都不愿和他站在一起,更别说把有来当做英雄了。
当警察的枪声响起时,有来的叙述戛然而止。作者登场完成了客观冷静的陈述,“他站起来不是想跑,也不是想去拿桌子上的镰刀。是因为他在蜂拥而来的警察们的面前看见了自己抱着儿子的媳妇。”有来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愿望因为国家国家机器的误解而化为泡影。作者的客观叙述和主人公生命体验由此形成了悖反的张力,读者不难从中读出主人公生存处境的荒诞与恶劣:当下农村政治的混乱,使得农民依法维权成为了空谈,只能无奈的沉默中慢慢走向消亡,抑或是在极端的爆发中走向毁灭。
作者巧妙的运用了二重叙事的方法,将自己剥离出来,让农民自己去诉说自己的生命体验,使得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得以直观呈现,避免了因代言带来的遮蔽,从而使读者直面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成为可能。与此同时,作者极度理智和冷静叙述与主人公的叙述形成了一种平行的视角,这种平行视角并不意味着零度批判,更不是对凡世人生的苦难性的病态欣赏。它以一种更为理性和深刻的眼光自觉关照农村,展示出农民在工业化进程中的生存困境,表达了李锐无法言说的悲悯。现代没落的农村生活和曾经自足的农耕文明以传统农具为媒介,实现了跨时空的链接:曾经,土地、农具与农民之间的关系休戚相关、骨肉相连、生死与共;而今,农民失去了土地、农具,更失去了延续千年的生活方式。由此带来的茫然、无助与绝望,如果单纯的依靠作者的描述,很难产生惊心动魄的效果。
“作为启蒙者的叙述主体,是一个高于叙述的外在的他者。我想做得比他们更进一步的是,我想让那些千千万万没有发言权的人发出声音,我想取消那个外在的叙述者,让叙述和叙述者成为一体。”[5]于是,有了《太平风物》中的二重叙事方式,在这一方式的关照下,“没有发言权”的人的生命体验终于有了倾诉渠道,让世界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作者极度克制的描述,有意将自己的声音隐藏在了小说主人公们的身后,却又让读者深刻的感受到了作者对他们深刻的悲悯。诚如李锐所言,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在做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一直在做的人道主义的努力,把人道主义坚持到底,坚持到每一个人。”[6]
注释:
1.贾平凹、郜元宝:《〈秦腔〉和乡土文学的未来》,《文汇报》 2005年4月10日。
2.《<太平风物>:拒绝对农村诗意化的描写》,《中国青年报》 2006年11月20日。
3.张福萍:《以作诗的方式填词——方文山歌词创作研究》,《写作》,2006年,第15期。
4.李俊国:《日常审美·欲望狂欢·时尚拼贴——消费主义时代的文艺审美特征及其功能悖论》,《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5年04期。
5.李锐 王尧《李锐王尧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第一版,第1版,第166页。
6.同上。
参考文献:
[1]李锐 拒绝合唱·生命的报偿[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2]王尧 “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李锐论[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3]李锐 王尧 李锐王尧对话录[M] 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4]李锐 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M]北京:三联书店,2006
[5](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陈静,女,助教,武汉商业服务学院中文教师,武汉商业服务学院职业人文素质教育研究所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