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二十世纪中期美国小说中出现大量偏执狂形象。偏执狂人物的塑造借助其病理特征以及弗莱的叙事追寻叙事理论,呈现出鲜明的后现代色彩,表现为人物形象、追寻的虚幻性和结局的悲剧性。论文最后比较了纳博科夫和品钦作品中偏执狂的异同。
关键词:偏执狂; 叙事; 美国小说;
五六十年代美国文学出现大量的精神异常的形象,尤其是品钦和纳博科夫等作家作品。偏执狂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具有强烈的自恋性和自大自狂特色。在文学创作中,偏执狂妄想是超现实主义创作的一个手段。偏执狂常常患有自大狂或虐待狂倾向,将外部世界集中在自己的谵妄意念中,幻想着对自己来说真实的外部感受,但是他们的幻想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利用常人无法把握、无法察觉的原因和事实得出毫无漏洞的结论。
一.偏执狂及叙事
五六十年代美国小说中,创作者将偏执狂的病理特征与弗莱的叙事理论结合起来,塑造出偏执追寻的叙述模式。偏执追寻模式与传统的追寻叙事模式有很大的差异:传统的追寻模式,是对圣杯的追寻,而现代和后现代的追寻模式,是对理性的消极,人物的自我否定性也会造成对现代启蒙理性和启蒙现代性的彻底否定和消解。
偏执狂的定义就是对某种妄念的追寻。在传统的追寻故事中,英雄们追寻崇高的目标和理想,其原型模式是英雄出门——考验-拯救他人——取胜——回归/牺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人们失去信仰和追求,个体不得不“在意义失落的世界中追寻”一个虚构的信念,以抵抗异化。后现代小说利用荒诞的创作方法,结合流浪汉小说和追寻小说的模式,以人物的精神疾病隐喻社会无价值、无意义的荒诞性,构成疯狂与后现代写作之间的内在联系。本文认为纳博科夫的两部作品《洛丽塔》和《微暗的火》也同样可算是追寻小说,尽管两部作品没有空间上的移位,但是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在试图追寻,《洛丽塔》中的亨伯特横越整个美国在追寻理想中的幻象,《微暗的火》的金波特也同样在追寻和求证自己的国王身份,所以它们也同样可看成事追寻叙事。《V》、《叫卖第四十九批》、《万有引力之虹》则早已被确认的偏执追寻。他们的追寻模式异于传统追寻模式,表现在偏执狂形象的负面性、追寻的虚幻性以及悲剧性结局三个方面。
二.后现代偏执狂的特征
小说中偏执狂人物在品性上具有缺陷。现代小说中的人物因为失去了前辈英雄们的传统英雄品格被称为反英雄形象,表现出偏执、自恋和非道德性,处于精神分裂或人格不确定状态之中,意志、毅力、智慧和勇气缺乏,并为本能欲望所困扰,沾染上时代的恶习,行为卑琐、违法犯罪。奥狄芭沉迷于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贪图富贵,缺乏道德约束,第一次和梅茨格律师见面便一起爬上了床;斯洛索普是个花花公子、色情狂,醉心于女色,行为猥琐,钻过马桶,最重要的是幼年曾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试验的实验品,被象征性地阉割过;金波特是个偏执妄想狂、色情狂、同性恋患者,痴恋谢德;亨伯特是杀人犯、乱伦者、恋童者,枪杀剧作家奎尔蒂、还预谋杀害洛丽塔的母亲,变态地迷恋女孩,勾引继女洛丽塔。他们受无法抗拒的欲望的驱使,承担着既是斗士,又是小丑;既是天使,又是恶魔的双重角色。《洛丽塔》中爱情的象征意味,政治性问题追求一种非理性的东西,而洛丽塔还是物质性的女郎,是现代理性的象征,而非理性则是男主人公人性和欲望的表现。
偏执狂的追寻是虚幻的。后现代小说文本一直以否定理性和消解启蒙现代性为己任,因此塑造出的偏执狂们常常会将自身也消解掉。传统的探寻小说中英雄人物的对手是代表整个堕落世界的恶龙,主人公杀死恶龙,找到圣杯,重建伊甸园。故事中存在两个鲜明的对立形象。传奇的神话性增强了英雄的神袛属性和仇敌的魔怪性,人物冲突和敌我双方斗争的激烈程度增添了英雄事业的崇高性和故事的趣味性。现代追寻小说缺乏救世主和战无不胜的神袛,也缺乏一个象征性的对立者。反英雄们所追寻的目标从财富、智慧或美貌的新娘变成了虚无的影像,他们要对付的不再是实实在在的恶龙了,而是无穷尽混乱的社会秩序和无法克服的自然规律。小斯坦西尔追寻一个幻化的V.女郎,奥狄芭追寻现实之外的另一个美国,然而信息的“熵”化是实现目标的最大障碍;恋童狂亨伯特钟爱的宁芙是纯洁、善良、美丽的女孩,然而洛丽塔早已堕落,变成了粗俗、糟蹋的孕妇。道德堕落的社会、无法停滞的时间和美国孩童道德教育的失败使亨伯特的追求只能是一种幻象。对宁芙美的迷恋隐喻亨伯特对不可能的美好事物的偏执追求,物理时间的不可逆转性构成了亨伯特追寻的悲剧性。金波特在谢德的诗歌中找到一个神秘、恢宏的赞巴拉王国,一个永恒的艺术王国的象征,隐含着金波特努力抛弃丑陋现实而追求美好的不懈努力。谢德是金波特秘密的惟一知情者,他的意外死亡使金波特的追求一同随死亡永远沉默。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构成金波特追求的另一层虚幻性。这些偏执狂们或者追求内心的自我,或者追求拯救世界的良方,但他们无法克服的外界规律或本能欲望弱化了追寻的价值和意义,增添了追寻的荒谬性。现代社会偏执狂追寻的“真理”则永远是模糊的、未完成的和绝无希望的。在一个失去意义的世界里,追寻注定一无所获。
偏执狂往往具有悲剧性的结局。诺斯诺普·弗莱认为探险故事包括冲突、殊死搏斗或死亡、英雄的消失。在现代社会价值和意义已经消失,现代人归于痛苦,毫无希望,传统小说中的第四部分“英雄重又出现”在现代小说中往往缺失,预示着追寻的失败或者追寻无止境的循环,没有人物的成长,没有英雄的凯旋。《V.》的结局是小斯坦希尔在大海上遭遇海龙卷,连同船只一同葬身海底;《万有引力之虹》中斯洛索普则在追寻的过程中神秘地汽化,消失于无形;《叫卖第四十九批》中奥迪芭在小说末尾处又一次消失于叫卖的洪流之中,再无音信。故事中反英雄们被“肢解”,其效果在于“使人感受到,英雄主义和奏效的行动荡然无存,一切分崩离析,注定要失败,而且纷扰和混沌笼罩着整个世界”。(Northrop Frye 192)肢解就意味着悲剧性的结局。坎贝尔认为所有的追寻小说都包括分离,成长和返回等三个阶段。现代小说中的偏执狂是一个人格平面发展的形象,他们走出了成长的第一步,抱着虚念出发,经历很多却无法形成新的认识,永远在迷宫中搜寻。模式化的反英雄形象增加了人物发展的平面性。迪克斯坦认为,五十年代小说人物的个性还处于成长和变化之中,因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冯尼古特、约翰·巴斯、托马斯·品钦和约瑟夫·海勒笔下人物却无法成长,成为可笑的“平面人物”,因为他们已经完全被荒诞的社会所控制。反英雄们搜寻的失败是因为成长的失败,成长的失败又决定了人物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只能前行,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家。后现代的偏执疯狂与传统的偏执狂有相似之处,就是时空的位移。反英雄们永远处于出发时的无知状态,在他们身上找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弗莱认为探险就是一种永无穷尽的形式,其中心人物从不发育也不衰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险遇,直到作者本人耗尽最后一点精力为止。他们始终还是长生不老的。主人公不发育、不衰老意味着成长处于停滞状态,人物不得不无休止地追寻。这也恰证实了美国就是一个毫无希望的贫瘠的“荒原”。
传统追寻故事中主人公不屈不挠地追索“圣杯”以拯救“荒原”的社会,现代文学的偏执狂们表面上承继着前人留下的追寻任务,内在里透露出隐约的颠覆意识。作者将偏执妄想狂的病理特征置于传统小说中追寻“圣杯”模式之上,表现后现代叙事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同时又质疑了意义和信仰缺失的现代社会中“圣杯”的真实性和合法性,以及追寻的可行性。故事情节的虚幻性、不确定性,以及人物的平面性人格进一步否定了“荒原”被拯救的可能性。因此现代小说中的偏执狂追寻模式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对当下意识形态的质疑和否定。
三.纳博科夫与品钦偏执狂比较
后现代主义中,偏执狂的病理特征被用来作为一种自我揭示“不可靠叙事”的策略,通过不可靠性从而根本颠覆自身存在的必然性。纳博科夫和品钦的作品中都存在着追寻偏执狂,前者试图自我证实,而后者却是自疑,表现出不同的发展趋势。品钦的《V.》和《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小斯坦西尔和奥狄芭·马斯与纳博科夫笔下的偏执狂是有所区别的,前者的偏执狂追寻式一种自疑的偏执狂。小斯坦希尔和奥狄芭这两个反英雄人物“在这个混乱的社会里,以偏执、愤世嫉俗的心态来反观社会,期望着一个温情、自由的世界。”(Robert A. Hipkiss 31)莫里斯·迪克斯坦在分析品钦的这两部作品时指出,主人公偏执狂式的追求隐喻着对终极意义的强烈愿望。这种带着宗教式狂热的寻求所起到的作用和意义却甚为微小,追寻的结果并不乐观,它只会让人更加失望、绝望。这种追寻无果的偏执狂形象出现在六十年代很大一部分作品中。
纳博科夫的疯癫追求自我从证实到证伪的过程,执意建立一个神话,又将神话置于虚幻之中,一步步隐秘地揭示疯癫者身份来推翻神话,形成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和身份模糊的特点。在《微暗的火》中金波特自作了18页的前言,介绍诗人谢德的生平和诗歌《微暗的火》,又在小说之末撰写了长达16页的索引构成一部结构完整的小说,诗歌和小说的同名《微暗的火》混淆了两者之间的差别,造成叙述者金波特就是作者纳博科夫的假象。但是作者和叙事者毕竟不同,读者面前的两个神话,一个是金波特的赞巴拉神话,一个是纳博科夫的金波特神话,作者始终控制着叙述者金波特的叙事,并通过对偏执狂身份的揭示来消解金波特的赞巴拉神话,谢德的话点明了金波特的非理性叙事者的身份“那些蓄意抛弃过去并不幸福的生活,并用想象来取代不幸往事的人不该看作是疯子,他们只是在谋求幸福的新生活而已。”。金波特渐进地通过语言以及种种行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赞巴拉神话的虚构性。品钦作品中的虚构和怀疑并不像纳博科夫那样借助于作品的形式,而是通过故事的内容和主人公的自疑来达到,其中引入了“熵”的概念。热力学和信息理论中的“熵”喻指一个封闭的热力系统中的混乱,意味着沉寂和死亡。因此在美国社会也同样混乱不堪,没有次序、层次,奥狄芭所追查的WASTE符号和有关特里斯特罗的线索逐渐增多也陷入到混乱状态,无法辨明真实和虚幻,终于走向不确定的结局。作品末尾用一系列的对称排比句推翻了带着读者绕了大圈的追寻来质疑另一个美国的存在:“在明显的事物背后,要么另有一种意义,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奥狄芭处在一个真正的偏执狂的环绕性的入迷,要么有个真实的特里斯特罗。要么在美国这份遗产的外表下有个特里斯特罗,要么只有美国,假如只有美国,那么她能够继续设法同它保持关系的唯一途径似乎是,绕了足足一个陌生的、没有留下痕迹的、假定的圈子,成为某种偏执狂。”(Thomas Pynchon 182)这样,奥狄芭的自疑也引发了读者对她的质疑的认同。虽然主人公追求的“圣杯”虚无、飘渺,但其行为反映出对人类社会的焦虑和对生存的危机感。托尼·唐纳认为小斯塔西尔也在经历一个自疑的过程。在追寻过程中,他渐渐认识到V.是“一个充满巧合的国度,由一个神秘的部分治理”,(托马斯·品钦517)它的存在是上帝创造出来的。V.的意义“加起来确实只不过是一个大写首字母的重复和一些死物品”。怀疑无法将他从泥潭中拯救出来,在自省幻想的过程中他依旧要出发寻找没有结论的V.。老斯塔西尔被龙卷风刮走的故事结局,表明所有的一切终究归入于虚无。迪克斯坦指出了偏执疯狂本身的真正价值就是寻找意义,在高度组织化的现代社会,一切都被隐藏,只有那些善于发现细微线索的偏执狂才能发现事实和真相,事实虽让人感到恐怖和沮丧,但它又给人类增添色彩。这就是偏执疯狂存在的意义。偏执狂是虚构的手段,提供给我们另一个无比绚烂的世界,展示出非理性思维的构成;另一方面,它又提供给我们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展现理性思维无法了解的阴暗现实。在叙事上,偏执疯狂与其他疯狂提供相同的视角功能,但具有更大的发挥想象的空间,能够完整地呈现整个世界,因为他们是艺术家式的叙述者。偏执狂又与精神分裂不同,后者的幻想缺乏连贯性和合理性,偏执狂则站在自以为正确的立场上看待世界,提供一个合理的思维状态。伊沃纳·杜布莱西斯认为如果我们能够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则会发现偏执狂妄想能够完美地将现实和想象融合在一起,毫无破绽。
参考文献:
1[法]米歇尔·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林志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
2Frye, Northrop, Anatomy of C
riticism,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9.
3Hipkiss,Robert A.,The American Absurd: Pynchon, Vonnegut, and Barth, Port Washington, N.Y. :Associated Faculty Press, 1984.
4[美]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方晓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年。
5Tanner,Tony.City of Words:American Fiction,1950-1970.New Y
ork:Harper & RowPublisher,Inc.1971.
6Thomas Pynchon.The Crying of Lot 49.Toronto: Fitzhenry & Whiteside Limited, 1986.
7[美]托马斯·品钦,《V.》,叶华年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
[本论文为2011年衡阳市社科联课题《教师的德性智慧及其生成》(编号:2011D044)课题,2009年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YBB345)阶段性成果。]
欧红燕,湖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研究方向,文学与教育;蒋天平,华中师范大学在站博士后,南华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