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2年第4期 ID: 155098

[ 刘 赋 文选 ]   

刘赋新作

◇ 刘 赋

  陈红是一个苕
  陈红是监利县荆州花鼓剧团的当家花旦,今年大概有四十五、六岁了吧。不过,她确实是保养得好,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
  荆州花鼓戏是江汉平原上老百姓的最爱。《站花墙》、《李天保吊孝》、《秦雪梅》、《十三款》中的段子,老百姓张口就来。陈红小的时候,看花鼓戏看多了,听花鼓戏听多了,于是就爱上了。家里弟兄姊妹众多,种地的父母供不起子女上学,于是,陈红上十岁的时候,就不再念书了。她先是跟着师傅进了沔阳新里仁口的一家乡班子,学唱花旦青衣。或许她天生就是一根台柱子,唐玄宗祖师爷舍得赏她这碗梨园饭吃——她模样儿俊,嗓音条件好,身段晓得有几苗条!特别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勾得死人,唱腔像家门口婉转流淌曲里拐弯的东荆河水,不晓得有几会抒情转弯!没几年工夫,她就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名气在江汉平原的乡班子中叫得呱呱作响,方圆上百里的老百姓都晓得沔城出了一个“花旦红”!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陈红被国家剧团监利县花鼓剧团看中,一夜之间,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国家粮,从乡下草台班子的当家花旦,摇身一变,成了国家院团的“女一号”!因为了她的天生丽质与抒情女高音,还有过人的艺术禀赋与勤奋好学,在师傅罗凤桂的悉心调教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陈红就先后出演剧团当家传统剧目《梅花状》、《半夜夫妻》、《香罗恨》、《楚宫恨》中的“女一号”,江汉平原的每一个剧场,都留下了陈红那婉转动人的唱腔与婀娜多姿的身段舞蹈,所到之处,人们都争先恐后挤进乡间剧场草台,争相一堵“花旦红”的风采,一饱眼福耳福!——那时的陈红,真是幸福,幸福得让团里多少女演员心生无限嫉妒!剧团领导爱才心切,一心捧红;陈红用实力说话,放歌梨园,当仁不让。她先后出演了新编古装传统戏《柳明月》中的女一号,新编当代革命题材花鼓戏《柳直荀》中“南坡湾”(NO.1),参加荆州地区、湖北省组织的戏剧节汇演,为剧团捧回奖杯荣誉无数!1986年11月,由监利县荆州花鼓戏剧团创作编排的旨在反映海峡两岸人民渴望团结统一的大型新编历史剧《海峡情》进京演出,陈红出演“女一号”朱引兰,演出获得极大成功,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陈丕显、廖汉生、雷洁琼,刘少奇主席夫人王光美同志的亲切接见。载誉归来,又在洪山礼堂汇报演出,得到湖北省委主要领导的高度肯定与嘉许。——那时的春风得意,那时的踌躇满志,真是令陈红快慰平生的了!
  陈红有一出最拿手的戏,那就是《柳明月》。那是一个悲剧的故事:一个富春江畔的妙龄女子,为救忠良之后,不惜自毁名节,面对步步紧逼穷凶极恶的官兵追捕,大义凛然,自背黑锅,将襁褓婴儿认作亲生,气死相依为命的铁匠老父,忍受世俗的莫大压迫,孤身一人,忍苦含垢一十八载,历尽万苦千辛,终将忠良之后抚养成人,平冤雪恨。看陈红这个戏,看得人柔肠百转,泪眼婆娑,肝肠寸断。看着看着,你就真的分不清那是演员陈红还是剧中人柳明月。1992年的秋天,沔阳潘家坝的老乡们庆祝丰收,请监利剧团去唱草台。江汉平原的老百姓爱面子,潘家坝隔壁一个村子易家墩,见潘家坝请了县级班子,不甘输掉风头,于是,也花了高价钱,请了邻县一个著名的戏班子,也要唱草台!——唱戏的人哪,最怕的就是唱对台戏!可定好的日子敲响的锣,收是收不转去的了。团里领导和老师傅们紧急商量,一致决定,由陈红开唱《柳明月》!那晚的潘家坝,十里八乡的几万名老百姓,齐聚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张着嘴巴,淌着泪水,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陈红长袖翩飞,听着她的歌啼哀哭。台上的陈红越唱越悲戚,台下的老乡越聚越拥挤,唱到最后,易家墩的草台戏观众没得几个,他们都跑到潘家坝来看陈红主演的《柳明月》啦!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个话说得确实是有点儿残酷,然而,它又的确是一个朴素的真理。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因为电视剧、卡拉OK等娱乐方式的迅速普及,连最爱看戏的江汉平原的老百姓,也似乎不大愿意再掏出三五块钱,走进剧场去看花鼓戏了。没了观众,监利剧团的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长年发不出基本工资,几乎就快要倒闭了。其实,靠着陈红的美丽,还有她结下的观众缘,特别是有好多个在县里、市里当领导的铁杆“粉丝”,在剧团常年荒废演出、连生计都成大问题的时候,依靠她的个人魅力,陈红是可以换到县里哪家收入有保证的好一点的单位去的。但她没有。她还在痴痴守望着有一天能够奇迹发生,重返舞台。这样的时光里,她也不敢丝毫荒废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她仍是每天天刚放亮就到江堤外吊嗓舞水袖,远离油荤,生怕长胖了二两半斤。
  可陈红终于还是没有等来她重返舞台梦想的实现。不得已,她就联合着剧团的琴师谢京胡鼓师老江还有七八个花旦老旦小生小丑演员,开始放下身段,为县里婚丧嫁娶的老百姓演露台唱堂会,往往一天下来,也能分上一个一两百块钱的收入。别的演员唱堂会,是兴之所至,今儿个高兴了,就多唱两段;明儿个酒醉了,嗓子哑了,就以歪就歪,高音转低音,悲腔换打锣,破锣就破敲。陈红,苕,一根筋,脑子不会转弯,她认死理:戏比天大,在哪都是唱戏,观众就是上帝,草台剧场一个样!抗美援朝时,人家常香玉,冒着敌人的炮火,还在中规中矩地唱着“谁说俺女子不如儿郎”呢!好多回,因为是在老乡家的门口搭台子唱戏,唱着唱着,风就刮起来了,雨就下起来了,雪就飘起来了。手冻得僵硬,水袖吹得哗哗响,连简易的舞台都要掀翻,美丽的妆容被雨水淋得花容失色。好心的主人就劝陈红不要唱了,赶紧收场子了吃饭喝酒吹牛皮。可陈红不,她非得要把她还没唱完的《柳明月》唱完,她非得还要把花园内的花儿摘完然后站上花墙与心上人杨玉春相会……
  转眼间,陈红的儿子都已经要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了。她的爱人杨公子去年也调到省艺术职业学院去当声腔老师了。可陈红一个人,还在乡下,与她剧团的几个人,还在辗转奔波于田间地头与庄户人家,唱着她的花鼓戏。
  陈红啊陈红,我说你真的是一个苕!
  故乡的神树
  我的老家,生长着江汉平原上随处可见的大树小树,乡人可随意取舍砍伐,有用的做了扁担犁耙,牛鞭桌椅,无用的塞进了灶塘一把火当柴烧——它们可以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独有一种宽叶高杆的大树,被赋予了神性,乡人闻之色变,见之拱奉。
  我的家在长江洞庭湖洪湖旁边薛刘高的刘家墩上。离家里把路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办小学,叫高刘小学,我就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春天里,油菜花开,正是播谷撒种插春秧的节令。吃过早饭,出得门来,我从屋下坡抄近路,穿过碾子铺,然后走在田畴之间一条四五米宽的通往小学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就像母亲用她那温柔的手在给我的脸上抹雪花膏一样的,真是舒服极了。土路旁边有一个小荷叶塘,荷塘里荷叶尖刚刚钻出清汪汪的镜子一般平整的水面,青蛙在荷叶塘里蹦蹦跳跳,不时发出快乐的鸣叫。荷塘的东头有两株遮天蔽日的大构树。大构树生长在刚刚播洒了早谷种的秧田当头,遮住了不少的阳光。可秧田的主人却不敢擅将构树的枝干砍除。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构树下有一个用破火砖堆垒起来的半人高的土地庙。刘家墩一墩的人都说这个树是神树,既然是神树,那就要供奉着,任凭哪个吃了豹子胆喝醉了烧酒,也是不敢将这神树拔下一枝半片树叶来的。我亲眼所见:我儿时的伙伴、刘家墩上一个叫刘发财的上小学三年级的小孩,他胆子大,不信邪,那天放学回来,经过神树时,故意对着神树粗大的树干撒尿。撒完了,还对着神树猛踢了几脚,惊起树上几只归巢的鸦雀。刘发财说:“你们都是胆小鬼!偏是我屙了尿!么事神树鬼树?!偏是没有吃了我?!”
  刘发财不怕鬼,偏偏鬼就找到他的头上来了。那天对着神树拉尿,第二天,刘发财就没有和我们一道结伴上学了——第二天早上,被尿憋醒了的刘发财,忽然拉不出尿来了。他的拉尿的那玩意儿肿得像菜园里熟透了的秋黄瓜。刘发财真可怜。本来他就拉不出尿来,难受到了极点。偏偏他的爹老头子知道事情的原由是因为头天得罪了神树与土地菩萨,于是就用扫帚把把他的屁股也打肿了,肿得像我母亲坟头上熟透了的大南瓜!于是,刘发财就不能上学了。他光着南瓜屁股,他的爹老头自己在河套的田埂上采集了几味野草药,用柴火熬了,又从门口的北头塘边的荷叶塘里掏了一脸盆淤泥,与草药和在一起,然后敷在刘发财的南瓜屁股和屁股前面的秋黄瓜上。刘发财羞得要死,不敢见人,整天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一个星期后,刘发财终于可以断断续续地挤出几滴尿来了。本来他的学习成绩就不好,又因为耽误了一个星期的课,所以,刘发财小学没毕业,他就不读书了。——刘发财得罪神树的故事,教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薛刘高的顽皮的小孩。
  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得故乡刘家墩了。前些日,因为老家要修高速公路,要将母亲的墓地迁葬,就回了一趟刘家墩。我特地跑到墩南头,想看看儿时的神树如今是否依然高大参天。走近了,却发现神树难觅,徒见枯叶凋零。但只见神树曾经生长的那片地方,只有修筑高速公路的打桩机在那儿轰隆作响,挖土机点头哈腰。听乡邻言说:神树生长的位置正好在高速公路的红线范围之内,影响了施工。修路的老板叫来了挖掘机,准备连根铲除。可他们听了刘家墩人关于神树的报应传说,吓得慌忙烧香作揖,不敢自行拔除。于是,就悬赏了10万块钱,想请刘家墩人代为砍伐。尽管刘家墩的人一个个穷得要死,做梦都想着发大财,可谁也不敢要钱不要命。最后,修路的人牙齿一咬,表态说谁要敢将神树砍掉,项目部就马上为他在高速公路旁盖一栋上下两层的高级楼房!话音未落,一个壮年汉子立马从骚动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冲至神树面前,手执大板斧,一顿猛砍,神树顷刻便倒伏在地,轰如雷响。
  ——三个月后,壮年汉子果真住进了高速公路项目部为他盖好的气派堂皇的楼房。
  ——壮年汉子就是当年对着神树撒尿的我儿时的伙伴刘发财。
  
  刘赋,作家,博士,现居湖北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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