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4期 ID: 148309

[ 刘庆星 文选 ]   

芥川龙之介与基督教

◇ 刘庆星

  摘 要:芥川龙之介一生中创作了无数与基督教有关的“基督教故事”,这说明芥川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与基督教有着紧密的联系。本论以《西方的人》和《续西方的人》两篇芥川在自杀前留下来的遗著为中心,来探讨芥川心目中的基督形象,并试图论述基督教与其自杀的关联。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 基督教 自杀
  
  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芥川龙之介在田端澄江堂自杀身亡。而《西方的人》脱稿于七月一日,《续西方的人》更是在他自杀的前一天才写就。这说明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芥川也没有停止对基督教的关心。在其自杀的现场,除了他写给妻子和友人的遗书之外,唯一留下的便是枕边的一本《圣经》。我们似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芥川在吞下大量的安眠药后,凝视着枕边的《圣经》沉沉地睡去。由此不难想象,基督教给芥川带来的影响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一高时代,在友人井川恭所赠的《圣经》上留下了芥川用红笔勾划过的痕迹,这说明当时芥川就已经对《圣经》抱有了极大的兴趣。进入大学后,芥川又通读了《新约》和《旧约》。就这样,基督教思想贯穿在了芥川的整个创作生涯。以此为材料,在前期芥川以基督教为素材创作完成了许多“基督教故事”。到后期,基督教甚至对他的精神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福田恒存指出《西方的人》属于“比喻文学”。也就是说,芥川在剖析基督的同时,也是在剖析他自己。这也如同吉田精一所说,芥川最后从基督的一生中发现了和自己相近的性格和命运,或者说是发现了他自己,只是发现了无法超越残酷命运的基督的命运(笔者译)。[1]芥川虽然企图从基督耶稣那里得到救赎,但却以失败告终,最终他只是从基督身上看到了自己,因此只有用死来完成自己文学生涯中最后的课题。他的这一思想轨迹可从他的《西方的人》、《续西方的人》中窥见端的。
  
  一、我的基督像
  
  《西方的人》和《续西方的人》分别由三十七篇、二十二篇短篇构成。两者虽然采用的是正篇和续篇的形式,但内容却不尽相同。《续西方的人》可以说是在继承了《西方的人》的基础上使内容更有内涵,展示了芥川所构建出来的一个更深层次的基督的世界。也正如在《续西方的人》开头部分中芥川所说:“此前我描写我心中的耶稣,杂志社限定交稿日期逼近,只好被迫搁笔。眼下我又多少有了点闲暇,便想再次补写我的耶稣。”[2]
  芥川在《西方的人》中,把自己对基督教的认识分成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艺术的角度爱上了基督教”;第二阶段是“对基督教的殉教者们产生了某种兴趣”;第三阶段是“爱上了四个传记作者……不能像看路人那样看耶稣”。结合芥川的创作活动来看,就是从《烟草与恶魔》开始,经过《尾形了斋备忘录》、《基督徒之死》、《于连·吉助》最后到达《西方的人》这样三个阶段的发展。吉田精一氏在筑摩书房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的解说中,对《西方的人》中的基督形象做出了如下分析:
  芥川最终也没能信仰神。他眼中的基督既是古代的传教者,也是诗人,只是和被称为“比喻”的短篇小说作者一起,成为了所谓《新约》小说般传记的主人公罢了。他把《新约》看成小说一样的传记,既是从艺术的角度爱上基督教,同时,从基督的身上看到他的自画像。《西方的人》的原创性也正在于此。[3]
  也就是说,芥川在《西方的人》中对和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基督产生了共鸣,从而将自己的末世观通过基督的一生讲述出来。芥川所描绘的“我的基督像”就像“快要燃尽的蜡烛一样”,“像下凡登天、惨然折断的梯子一样”。这正是他自身的肖像。可以说他在《西方的人》中首次将自己对象化,客观地对自己进行了完整的剖析。这种自我的对象化是他自身的解放,也是他对自己最深刻的批判。比如“基督一生最大的矛盾就是,他虽然理解了我们人类,却没能理解他自己”(《续》12),这句话就流露出了芥川对自己的批判。就如同堀辰雄在《以马忤斯的旅人》一文中写过的:“芥川先生果然也是理解除了自己以外的我们所有人。我们以为理解了自己只是近代人的一种迷妄罢了。”[4]
  
  二、马利亚和圣灵
  
  “马利亚不是‘永远的女性’,而是‘永远要保护万物的女性’。”(《西》2)芥川把马利亚定义为“永远要保护万物的女性”。关口安义氏指出:
  相对于歌德在《浮士德》中所表现神之爱的具现化的产物“永远的女性”——从所有低俗欲望中肃清的爱,原谅一切的爱,甚至包容罪人的慈爱——芥川看到的不是那种崇高的灵魂和慈爱,他注目的是“从炉内燃烧的火中,从田地里的蔬菜中,从脱釉素烧的广口瓶中,从做得结结实实的凳子中”都能感受到的“普通的女人”,永远保护日常生活的幸福的女性。[5]
  这里的马利亚和世间普通的母亲有了重合,她也体会着母亲所要经历的痛苦,并且一味忍耐着现世之苦向着“泪之谷”前行。芥川认为尼采的反叛,不是对基督教的反叛,而是对这样一味忍耐的马利亚的反叛。
  “耶稣住在拿撒勒之后,大概知道自己并非约瑟的孩子。或恐他已知道自己是圣灵的孩子。但与前者相比,后者绝非重大事件。”(《西》10)芥川认为比起耶稣知道自己不是人子一事来,自己是神子一事更为重大。作为神子的耶稣必然要承受巨大的苦痛与孤独。从这一刻开始,耶稣便要与自己内心最大的绊脚石——自然的感情,也就是对马利亚的爱诀别,只有这样才能迈出他信仰的第一步。
  相对“永远要保护万物的女性”马利亚作为承受世间苦的母亲形象而言,芥川所强调的圣灵“未必是圣物”而是“永欲超越之物”。芥川从圣灵之子的耶稣以及其他的基督们身上看到了与自己重叠的部分,“浪漫主义者”,“诗一样的宗教,就连耶稣本人亦无法实践”,“不断折磨我们的东西——近代终于显现出来的人生之苦”,“像焰添新柴的传教者”,“为了诗的正义而战斗的耶稣”,不得不向着“不受世人欢迎的天上”前进的耶稣,“人生失败的耶稣”。像这样,芥川如此不断地诉说着圣灵之子的命运。所有的基督都拥有共同的流离漂泊的宿命,于是耶稣和“响彻在无限的道路上的喇叭之声”一起,超越现实的秩序,同时又是一位生活在“近代终于显现出来的人生之苦”——自我分裂,现实与理想的差异中的诗人。[6]
  芥川将“永远要保护万物”(马利亚)和“永欲超越之物”(圣灵)对立起来,基督就在这两者的夹缝中烦恼着,最终由于作为父亲的圣灵而导致了十字架的悲剧。芥川也同人子基督一样,在人生与艺术的夹缝中苦恼地生存着。芥川的生存方式就如同马利亚与圣灵这对二律背反一样,他并不追求所谓的“炉边的幸福”,他认为那种看似幸福的、平和的、平凡的家庭,实际上却是一种假象。所以,芥川极力要去否定它。在“耶稣的一生”(《西》36)的开头处所写下的:“不消说,恰如所有天才的一生,耶稣的一生燃烧着激情。他接受的不是母亲马利亚的支配,而是父亲圣灵的支配。他那十字架上的悲剧,确实源于此处。”换句话说,圣灵之子这个概念将耶稣和芥川牢固地联系在了一起。圣灵之子的耶稣所背负的十字架在芥川眼里是闪耀着光辉的,透过剖析耶稣的一生他也得到了自己感情上的净化。
  
  三、诗的正义
  
  在芥川眼中,耶稣是一个天才传教者。耶稣接受洗礼经过四十日的断食后,忽然就变成古代的传教者,用他大海一般高超的、天才的传教安慰了穷人和奴隶。通过四福音书,芥川炙热的视线中所映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视传教活动至上的耶稣。到最后芥川的这种想法甚至升华成“他为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了传教活动至上主义而牺牲一切。”(《续》22)关口安义氏认为,从芥川对于耶稣的“在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其传教活动的价值最高”这种想法来看,实在是无法从宗教角度来看待芥川心中的基督形象,芥川在“耶稣的确信”中写道:
  耶稣确信他的传教迟早必会为众多读者所赞扬。因有如此确信,才使他的传教富有威力。他确信自己会为临终的审判而自豪,换言之,他确信自己为传教的胜利而骄傲。(《续》9)
  也就是说他只是把自己心中所相信的艺术至上主义寄托在了耶稣的传教活动的至上主义上,并且在“他确信自己为传教的胜利而骄傲”的表现中也能让人感觉到芥川所传达出的对自己的肯定。
  传教者耶稣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诗人。“基督教是诗一样的宗教”,“耶稣的道,存乎诗一样的不为明天的生活担忧的境界之中”,“耶稣为了神,亦即为了诗的正义而战斗不止。”(《西》18)芥川将基督教比作诗一般的宗教,把神等同于诗的正义。这里所说的诗的正义是什么呢?根据《新英和大辞典》的解释,“诗的正义”(poetical justice)是“(在小说、诗中常出现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想的正义,因果报应”之意。这里的“正义”带有用权威和权力维持公平公正的含义。简单说来就是在诗歌等文学作品中,最终所体现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式的“劝善惩恶”的文学观。芥川提及的“诗的正义”乃是出自王尔德的《狱中记》。文中也同样提到“王尔德从他身上发现了第一个浪漫主义者”(《西》18)。王尔德在狱中时曾写过最近在耐心地读赞颂耶稣的四篇散文诗,四篇散文诗自然是指四福音书。对于王尔德来说,耶稣是“有浪漫主义倾向”的代表者,同时也是诗人,他的整个人生都是一首诗篇。[7]显然,芥川和王尔德在把耶稣看成是一个诗人这一点上是同质的。芥川的基督是反抗象征“世间智慧、愚钝、美德”的马利亚,同时通过圣灵的力量向着神之国度前进。这传达给我们的基督“永欲超越”的生活姿态便是诗人基督的“诗”。
  芥川的基督虽然试图超越圣灵,但是却没有完全超越。“基督反抗的是他自己——他体内的马利亚。比起巴拉巴的反抗基督的反抗才更加地彻底。”(《西方人》31)马利亚的存在并没有从基督体内消失。因此,基督越是借助圣灵之力企图到达神国便越是对自己进行激烈的否定。
  “基督教将来或许会灭亡,至少它会不断地变化,然后耶稣的一生会时时撼动我们,因为用于下凡登天的、惨然折断的梯子,于昏暗的空中倾斜在拍打着地面的暴雨里……”(《西方人》36)这是芥川所作出的基督的败北宣言。无法超越现实,亦无法得到平和,走在暴雨中的芥川的基督的姿态只能用悲惨来形容。
  王尔德的“诗的正义”的世界中充满的是幸福与平和。相反,芥川的基督却是为了“诗的正义”而永无宁日地持续战斗。更甚的是,芥川的“诗的正义”并不是指信仰或者道德的世界,而是“善恶的彼岸”的精神上的世界。
  “耶稣的一生很短暂,他在此时——刚到三十岁时,品尝到了必须对自己一生进行总清算的痛苦。”(《西》25)芥川亦通过《一个傻子的一生》对自己短暂的一生进行了总清算。耶稣所说“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有害的狐狸、天空的飞鸟尚且有栖身之所,人子的耶稣却要为了拯救世人流离漂泊。就如同耶稣并不像其他人普通地出生而是生于马厩一样,地上的人子是被世间遗弃的,人子一出生就是不被这个世界接受的。世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也不被世界接受,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而已。芥川正是感到了自己与人子耶稣这种相似的地方,虽在世间却不被接受,不知道自己的归宿究竟在何方,才会在《西方的人》最后留下一句“我们除了变成狐狸或飞鸟,很难再找到栖身之窝”(《西》37)。耶稣的国土不在这地上,他心中有他的父,芥川的国土亦不在这地上,但他却没能找到他的父亲,所以芥川在经历过这一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之后,平静地迎接了死亡的到来。
  
  (本文为宁波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项目名称:自我的解体与救赎——以日本现代作家自杀现象为视点,项目编号:G10JB028。)
  
  (指导老师:宁波大学郭勇教授)
  
  注释:
  [1]吉田精一:《西方の人――近代作家研究叢書121 芥川龙之介》,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3年版,第40页。
  [2]芥川龙之介著,刘立善译:《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四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35页。
  [3]吉田精一:《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筑摩书房,1986年版,第450-470页。
  [4]堀辰雄:《堀辰雄全集》,筑摩书房,1977年版,第127页。
  [5]关口安义:《芥川龙之介実像と虚像》,株式会社洋々社,1990年版,第229-234页。
  [6]相马正一:《太宰治与芥川龙之介》,审美社,2010年版,第109-139页。
  [7]兼武進:《芥川「西方の人」の「詩的正義」について》,跡見学園女子大学短期大学部紀要,1998年版,第21-32页。
  
  (刘庆星 浙江省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315211)

芥川龙之介与基督教